文/一刀斋
国人于饮茶事上不可谓不上心,凡有人家处,必有茶水。
远溯至西汉时期,文献典籍中已有关于饮茶的风俗记载,而魏晋谈玄之风盛行,茶之清韵濯然,十分合名士之旨趣,渐为人所熟知。
至唐宋,斗茶之风盛行一时,民间尚端午斗草,宫中则行风雅斗茶之事。甚或起茶司,专营茶礼。而陆羽缚棘穿麻,寻山觅水,著《茶经》以礼天下,后世茶之用,多自此始,殊为可敬。
如今东瀛有茶道,尊“闲修侘寂”为至理,礼赞阴翳。亦有诸如千利休这样卓越的茶人,此乃茶文化之东渡与其玄妙的异生。
既说至茶文化的迁徙,不由想起茶马古道。
茶马古道就是唐朝至民国时期,中国西南一带茶马互市的长廊。当然,如“丝绸之路”一般,早已不止于字面货物的流通,更是文化汇流的通途。
茶性寒。能明目清神、涤烦去腻。藏地高寒,无蔬食,故藏民喜喝酥油茶,以其中和长年食入高热量食物所带来的郁燥。而汉人良马紧缺,如此一来,茶叶便成为互补性的硬通货。
茶的香醇传入极寒高域,也带去汉人的礼俗。而藏地的坚韧血脉,也辗转交融,成为不可分割的民族魂灵。
只是如今古道西风瘦马,再难回溯当年人马不息、南北易货的盛景。风萧萧兮,百年难归。
好在茶之一事已深植于千门万户,钟鼎世家抑或寻常巷陌,诗文辞赋抑或清修宴饮,均近乎体纾性灵。
从前看《大宅门》,白七爷晨起得用茶水润过眼睛,啸一声“明目——清心——”再沏酽酽的盖碗茶来,品咂一遭,才算得醒过神。
老舍先生的《茶馆》,更是于苦涩中沉淀着历史的沧桑与瞭望。茶是引子,也是京味的文化见证。
而南下至淮扬一带,从来是“早上水包皮,晚上皮包水。”水包皮就是饮茶了。上茶馆,叫一客小笼包,蘸酱醋辣椒碟子。用筷子拨开小口,噙住一头,舌头一嘬,肉汁过喉,鲜香爽口。
再就着拌干丝吃早茶,干丝端上来垒成尖塔状,佐着搓去红衣的花生米,淋上麻油酱醋,配两粒糖蒜,十分醒脾。或者嚼裹嚼裹茶干,横劈立切数刀,在盘子里排开阵势,同蘸酱醋辣椒碟,极有咬劲。此时茶气馨香盈目,最能温身补气,四体调和。
若要讲究起来,喝茶当是极风雅之事。由茶源、茶具、茶器至如何烹茶、饮用之礼,均有其一套定规。贵族饮茶需二十四器皆备,茶已不单是饮,几趋于道。
《红楼梦》中妙玉携宝黛二人人吃体己茶,宝玉也跟了去。她取出之器皆不是凡品——一个旁有一耳,杯上镌着“鳻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那一只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䀉”。这两只分别递于宝钗、黛玉,并一只自用的绿玉斗来斟与宝玉。
这还不足,又寻出一套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杯来。这些当然是极稀罕物,难以想象的精工细造。
而即便是奉于众人面前的,也是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成窑五彩小盖钟、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已非凡品。
除了茶器,其余细节更妙——贾母不喝六安瓜片,妙玉了然,备的是老君眉。贾母接了,问是什么水,知是旧年蠲的雨水,这才吃了半盏,已是诗礼人家的讲究。
而妙玉尚嫌隔年蠲的雨水轻浮,黛玉他们吃茶时的水是贮了五年的梅花上的雪水。连黛玉这样的灵透玻璃人问一声水,都被讥是俗人,可见妙玉过洁到何等地步。
还有传奇色彩浓重些的,《警世通言》中王安石三难苏轼,弹压其轻薄倨傲。最后一难是嘱托苏子取瞿塘中峡水,用以烹阳羡茶,好生讲究。
谁知苏子困倦,梦醒时已至下峡,无奈之下汲满一磁瓮下峡水奉于荆公。荆公亲用银铫烹水,白定碗盛之,待茶色渐出,皱眉点出水之不足,苏子大惊。原是上峡水急,则茶味浓;下峡太缓,则茶味淡;唯中峡水缓急相半,茶汤浓淡相间。
啊呀,看完这一出后真是一身冷汗,文化人究起理来,休得糊弄。难怪常言道: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
而随意些的,哪怕是电影《疯狂的石头》中,也有郭涛饰演的包世宏喝了口三宝的茶,脱口而出,“崽儿,茶叶霸道哎。”烟火气十足。
这些茶理精深奥妙,无论是山野意趣或是庙堂涤拜,总是侧面衬出茶作为文化密码的幽谧之处。
茶为涤烦子,能濯铅华,定寂寥。
所以茶已不仅止于唇齿享受,更积淀为国人的文化品格。苦尽甘来之意,寄予了千百年来人世间的平常喜乐。
善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