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缪四儿
七奶奶随着一声哭喊,七奶奶抬腿跨上鹤背,一路西去了。
为了打点阴差,让七奶奶黄泉路上少受点折磨,走的体面些,儿女们在地心烧起了倒头纸,一时间烟雾缭绕,哭声震天。
大门外响起了三声集结族人的丧门炮,近邻和没出五服的族人们陆陆续续的赶来了。七奶奶被挪到了当门灵床上,身穿宝蓝明黄的绸缎寿衣,遗容肃穆,接受小辈儿们的叩拜祭奠。
明白先生指派众人给老亲少友送信,首先是七奶奶的娘家,上古镇的贾家,之后是老姑奶奶表大爷,继而是众儿媳侄媳孙媳妇的娘家。
灵堂七手八脚的支了起来,一副挽联垂挂两侧,“半世瞎摸,罪也受了,福也享了,寿也满了,一了百了。
此生无憾,儿都孝心,女都尽心,孙都顺心,称心放心。横批 一路走好。”
七奶奶是吕老太太用几斗粮食换来的童养媳。娘家爹当年饿昏了头,把七岁的三闺女送到了急着讨媳妇、家里尚有几斗余粮的吕家。
吕家七个儿子,三个去了关外求生,做了土匪,据回来的袁五爷说,老三老五两个死在火拼中,其中老二说再干一票大的就回去,可大的也干了,人却再也没回来。另有两个充了军,同样是一去不返,生死不明,弟兄七个稀里哗啦就剩下给东村钱富户家做上门女婿的老四,和未娶亲的老七两个。老四做倒插门是早几年的事,如果知道七个儿子那么不禁零散,再富的户吕老太太也肯定是不答应的。
七奶奶被娘家爹用独轮车推着送到吕家,吕老太太眯虚着眼相看着眼前的小丫头,虽然面黄肌瘦,稀稀落落的几根黄头发,但是眉眼还算清楚。眼下日子艰难,自家儿子多,虽然七零八落,但万一回来了呢,小半口袋粮食换个媳妇,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七奶奶的爹把粮食拎到独轮车上,嘱咐了闺女几句,让她要听婆婆娘的话,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啦,之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七奶奶哭着撵出去二里地,小脚跑不快,被同样一双小脚的婆婆扯着头发拉了回来。
七奶奶生前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童养媳妇生锈的丁,打磨出来便成了精。”七奶奶的丈夫当年二十一岁,整整大了她十四岁,长着一张长脸,腰里长年挂个旱烟袋,房前屋后的犄角旮旯里种满了烟叶,那是他的口粮。
七奶奶进门时家里还有一口人,就是她的妯娌,老六家的媳妇。老六是抓丁时被带走的,从此再也音信。老六媳妇因为丈夫生死未卜,分开时尚在新婚燕尔,娘家也不好回去,便死心守着,指望着老六哪天忽然回来。
七奶奶十三岁被圆了房,个头还没长开,但是出脱的柳眉杏目,粉脸一团。虽然年近三十的丈夫早就急不可耐,可面子上总要过去,圆的早了没得让人笑话。丈夫去了乡公所当差,因人楞个子高,任治安保长一职,还配发了一杆长枪。
结了婚,又有了头衔,辈分也大,族人便称他一声‘七爷’。七爷精神抖擞的威风起来,肩上挎杆长枪,走在街上腰杆都挺的直直的,觉得年轻的姑娘媳妇子们投来的目光都是含羞带怯的。
不久,还真传出了七爷和邻村小花脸的绯闻。小花脸是个寡妇,长的有几分姿色,只是眼下有一块红色的胎记,有人便给她取了个小花脸的外号。算命先生说那块胎记是克夫的面相,于是小花脸丧夫后就坐实了克夫的说法,也没有媒人敢给她牵线找下家。
七爷不怕被克,和小花脸打的火热,乡公所里带回来一块狗肉也揣在怀里送过去,不但晚上出入小花脸家,就连白天也时常走动。七奶奶眼里揉不得沙子,她先是跑到邻村高声叫骂了两圈,回到家又和七爷也闹了个天翻地覆。
七爷就把七奶奶按在炕上打,七奶奶个子矮,长得娇小玲珑,七爷拎起她来仿佛拎一只鸡鸭那样毫不费力。七奶奶挨打是练就出来的,做了童养媳先是挨婆婆的打,打的时间长了皮肉仿佛麻木了,骨头也结实起来。她披头散发的仰起一张小脸,咬着牙对七爷说“打累了么,打累了歇歇再打。”
七爷对这个女人又恨又怕,恨的是一点儿脸面不给自己留,怕的是她这种不顾死活的泼劲儿。但是男人的面子不能放下,他拎起那杆枪,嚷着要开枪崩了这娘们儿。住在隔壁的袁五爷吓得从墙头爬过来死活抱住,拼命夺下了这要命的家什。
七奶奶捍卫了自己的权益,这个男人是她的。虽然说不清男人有哪里好,但那是她的天,她的指望,她孩子的爹,绝不能让别的女人抢走,尤其是那个克夫的寡妇。万一克死了,自己也要变成没有依靠的寡妇,一群孩子也就没了爹。
七爷和小花脸不知道断没断关系,起码现在不再那么明目张胆,七奶奶跟踪了几次也没再看见丈夫往那小胡同里拐弯,就暂且放下了。
老六家媳妇因为丈夫生死未卜,常年深居简出,人家立志守着,也没有撵出去的道理,婆婆年迈,全家的吃喝用度都是七爷一人张罗。七奶奶虽然心里不满,但也不好发作,小脚女人,下地也做不了什么,她自己也是拖着孩子张嘴等吃的。
老六媳妇长个圆乎脸,大眼睛,一弯月牙眉,性格也温顺,见谁都是笑眯眯的和善相。七爷对这个嫂子格外看顾,逢年过节,也特意为她添置点东西,偷偷给她些零花钱。
老六媳妇住在东厢房,七奶奶一家住西厢房,婆婆住上房。七爷和六嫂年龄相仿,七奶奶总是感觉两个人之间有不寻常的东西。比如六嫂对七爷说话总是温声细语的,一碗粥给七爷盛的格外的满,好吃的菜也放的离七爷近些,七爷对别人都是火爆的脾气,唯独对六嫂说话也变得细声细气。七奶奶牙酸,便对两人的蛛丝马迹分外留心。
七奶奶在自家厢房窗户纸上戳了个窟窿,时常通过那里往对面瞅。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天傍晚,七奶奶洗衣服回来,发现丈夫从六嫂屋里出来,看见她没说话直接去了上房。六嫂看见她神色有些慌张,给自己说话的语气透着不自然,脸也微微发红。
七奶奶哼了一声,把衣盆重重的墩在磨盘上,骂骂咧咧的晾晒衣服,还恶狠狠的朝六嫂脚下啐了口唾沫,骂了句“杀千刀的淫妇,耐不住想汉子了,就母狗一样的摇尾巴往屋里引。”六嫂当时雷击了一样愣在当地,羞愤的满眼含泪。七奶奶没理她,摔打着收拾完东西回了屋。
第二天早上,七爷早早的去乡里了。婆婆在上房喊老七家,七奶奶进到屋里,婆婆拥着被子卧在床上,对七奶奶说“你快点去看看你六嫂,刚才来给我倒尿盆,说话古里古怪的。”七奶奶心里有些发慌,但是脸上神色自若,说“娘啊,你别着急,六憨子惜命着呢,她才不会干啥傻事。”
说话七奶奶到了东厢房,推门里面被栓住了,把窗户戳了洞往里瞧,发现老六家已经在房梁上挂了腊肉。她错错牙,恨恨的骂了声“好勇气,居然上吊儿了。”便拿了木棍伸到房门下撬开了门轴,推开钻了进去,上房的婆婆听到动静叫喊着“老七家,你莫要动她,慢慢的放下来,时候不大,千万别闪死了她。”老太太常年卧床,手忙脚乱的扯衣服往身上套。
这厢七奶奶顺手抄起一把镰刀,扬手砍去,绳断人落,老六媳妇喉咙里发出“嘎”的一声怪响,扑通一声落到地上,摔的肉布袋一样。
老六媳妇死了,停放在那里,找了先生扎银针,堵屁眼,一直到了掌灯时分也没活过来。活着的时候娘家人不大来走动,人一死便赶着两辆大马车气势汹汹地奔赴而来。好好的闺女吊死在房梁上,得讨个说法。
老太太卧在床上起不来,七奶奶好汉不吃眼前亏,拿包袱卷起细软,一手抱起孩子,踮起小脚,翻墙而出,逃回了娘家。
七奶奶在娘家躲了十多天,终究惦记着家里,顾不得娘家爹妈挽留,又提起包袱抱着孩子回到了婆家。下午出发,踮着小脚走了半晌,天擦黑正好到了村子,七奶奶用头巾蒙住了半张脸,低着头进了家。
进门一看便傻了眼,院子里一塌糊涂,咸菜缸砸成了碎瓦片,鸡窝子拆了个七零八落,就连石磨盘那狼犺之物也被掀翻在地烂作两半。七奶奶急慌连忙地跑进自家房中,发现值钱的家什被洗劫一空,不值钱的也打砸了个干净,连个完好的盘子碗都没剩下。
七奶奶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家里的粮食被老六媳妇的娘家人拿布袋装了个干净,日子总还得过,隔壁五爷隔墙递过来半口袋白面,七奶奶每天一早去河边地头挖野菜,就这样,一家人从阳春三月挨到了麦收。
再后来,世道越来越太平,七爷被收了枪,卸了保长的任。没了往日的威风,七爷的腰杆子好像也没原来直了。一杆老烟袋索性不撒手,烟锅子一天到晚都塞满了明明灭灭烟叶,那张长脸也一天天在烟雾缭绕中苍老下来,泛着黄色,堆满褶子。
七奶奶十多年生了五男二女,夭折了两个,余下了三男两女。老大解放战争结束后去了西北修铁路,老二在东北挖矿,三儿子又参了军,两个姑娘一个嫁了北乡村书记的儿子,一个去了城里的玻璃厂做工,家里只剩下七奶奶夫妇俩和老大老二两房媳妇。
老大家也是一个和七奶奶一样的童养媳,只不过半口袋粮食也没用花费,这个丫头是白给的。
几年前大堤那边的河南发黄河水遭了灾,堤这边便是山东省。一对夫妇逃难过来,讨饭到了村上的亲戚家,想着孩子饿死也是饿死,不如送给人家保个活命,便托亲戚给闺女找户人家。那亲戚一琢磨,便想到了七奶奶家。
七奶奶原本不想要,自家的粮食也未必能撑到来年麦收,但是想着自家老大也十六七岁了。看这丫头有十二三岁,长的还算周正,眼下能帮自己做活了,吃不了两年白饭就可以圆房,心里虽然这样盘算,但嘴里却不情不愿地说:“这年头,哪家也没有多余的口粮,不饿死就万幸了,哪里还提前添张嘴的道理。”
那亲戚也是个明白人,提前得了女孩儿家父母的意思,就图给口饭吃就行,不要彩礼,签字画押后姑娘生死就是你家人。七奶奶捋了捋大襟褂子上的褶子,有些作难的说:“我去问问他爹的意思,家里实在是嘴太多,眼下都是寅年吃卯年粮,就怕哪天咱们也要出去讨饭了。”
当天那夫妇在一纸婚约上按了手印,答应把闺女嫁给七奶奶的大儿子徳召做媳妇,便又拖着棍子继续讨饭去了。七奶奶把平时洗衣做饭的活都安排给那丫头做,早晨天不亮要捡够一天的柴火,地里没农活的时候就去挖野菜,尽量让填进丫头肚里的俩窝头发挥出最大作用。
七奶奶家一直没用去要饭,解放后国家有规定,直等到女方满十八岁才可以圆房,七奶奶虚报了两岁,趁老大回家来探亲安排跟那丫头圆了房。圆房后没一个月便叫了老大过来,叹口气说:“你也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家里现在八九张嘴等着吃,以后家里的进项就靠你了。”
老大回到了大西北去修铁路,多年后还跟子女抱怨说,“当年修铁路,冻掉的脚丫子都填满了一个几十米大的坑,我出门,你奶奶就给我蒸了一锅窝头,后来你二叔出门给他蒸白馒头,一个月给我来一封信,每封都是要钱。当年参加解放战争我才十三岁,你爷爷给我改了年龄送我去参军打仗,我的棉裤都得挽三圈,如果没有那枚银元子弹就正好打到心脏里去!”一边说一边扒开胸口的衣服让人看那杯口大的疤。“距离心脏只有一公分,后来做了俘虏,枪毙了好几个人,我冒死逃了出来,可刚到家就被你爷爷押着送回去,为了过年军属给送一块猪肉。”
老大徳召是怨恨爹娘,怨恨他们偏心,怨恨他们狠心,以至于最后七奶奶瘫在床上十多年都没去看一眼。不但是因为这些,七奶奶因为后来看上了开油作坊的王老三家的闺女,硬生生的逼着徳召和媳妇离了婚。
农村开展清算地主富农,七爷因为是光荣户,管理区任命他为土改主任,负责划分地主富农的成分和抄他们的家。
当时王老三开着三间油作坊,家里还有三两个长工,他看见地主王富贵家祖传的银元银碗埋在茅房地下三尺还给挖了出来,还枪毙了财主王大户。吓得整夜睡不着觉,后来灵机一动,让人上门给七奶奶家提亲,说要把自己的闺女许给老三徳岭。
可是徳岭年纪还太小,老二也已经结了婚,于是七奶奶便让人写信给徳召说自己病危。等徳召回来后便说他媳妇夜里忘拿尿盆,也不去茅房,就尿在门后面,并让他看门后被尿嗞的窝,让他必须和童养媳离婚。徳召不情愿,七奶奶便又打又骂,最后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说徳召不离婚自己就活活饿死。
徳召没办法,被七奶奶扯着去了管理区,七爷已经跟管理区书记打好了招呼,闫书记笑吟吟的拿笔在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纸离婚证明。七奶奶等他盖了大红章,就赶紧宝贝似的掖在了怀里回家去赶那童养媳出门。
童养媳爹妈当年一去渺无音讯,老家的房子也早已塌了半边,只好哭哭啼啼的去求书记。闫书记看她可怜,就顺水推舟把她介绍给了三里村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小伙子叫满顺,人长得挺精神,因为家里穷不好娶媳妇,又兼是书记亲自做媒,就答应了娶这个被婆家赶了出来的女人。
徳召离了婚就立马娶了王老三家的三闺女,这三闺女嫁过来果然不同于那个童养媳,单是绸缎的铺盖就十多床,还陪送了半人高的花梨木橱子和镶了铜扣子的衣柜,单衣服装了满满两箱子。只不过这媳妇脾气也不小,一言不合就扯着嗓子跟七奶奶对骂。横竖有娘家接济,七奶奶有时还要靠着人家过活。
徳召再婚后就又回了大西北,大女儿徳香也嫁给了北乡一个村支书的儿子。徳香没读过书,七奶奶听说那支书的儿子是个有学问的,只是个子太矮了,比正屋的八仙桌子高不了多少,德香哭哭啼啼不答应。七奶奶哄女儿说二十三还要窜一窜,何况这后生还不到二十岁,人家爹是支书,家里又有钱,将来不愁吃喝,你还图啥?
德香知道拗不过她的娘,到了喜日子只好抹着眼泪上了迎亲的马车,看新郎官的人前拥后挤,小女儿徳凤对七奶奶说,姐夫还不到姐姐肩膀高,将来怎么让姐姐生娃!被七奶奶一笤帚打在脑袋上,一会儿就起了一个包!
儿女的大事完成了一多半,七爷的喘病却越来越重,喉咙里常年堵了一口痰,胸腔里呼噜呼噜的好像拉风箱,天一凉就咳嗽喘憋起不了床。
绕是这样,他依然色心不灭。在一个夏天的晚上,老二媳妇歪在半块石磨盘上乘凉,夜深人静睡了过去,七爷的手忍不住,偷偷地摸了自家儿子才能摸的地方。
老二媳妇年轻面皮薄,不好声张,又咽不下那口腌臜气,于是肝气郁结,得了闭经的毛病。到处求医未果,后来有个先生说要用藏红花,七奶奶便找人写信给老大,让他买了寄回家来,给老二媳妇治病。药寄回来了,上等的药材,泡进水里根根直立。可老二媳妇已经油尽灯枯,撒手人寰,躺在单薄的棺材里脸色黄的像蜡。
七奶奶看着老二媳妇,不由得想起来当年吊死的老六家,她叹口气,说“都这么傻,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都死了。”
一年后,七爷也死了。死于肺气肿,老烟叶薰坏了他的肺,开春了他也起不了床了。整日整夜睡不了觉,眼睛瞪的血红,使劲的换气,还是憋的头脸发紫。早晨,七奶奶发现他不再哼哼,凑过去一看,七爷张着嘴,满脸青紫,已经死了多时了。那一年,七奶奶四十二岁,七爷享年五十六岁。
后来,小女儿徳凤被大哥徳召托人安排在县城的玻璃厂上班,之后嫁了一个死了女人的中年男人,男人在县委宣传部任部长。开始对德香说没有孩子,结婚后家里却出来个男孩叫男人爸,过年时回男人老家,公婆膝下还养了一个孙子,这个孙子也管男人叫爸。
七奶奶知道后让近邻袁五爷用独轮车推了她去县城找女婿兴师问罪。可女婿是个做事老道的人,先安排七奶奶在鸿运楼饭店吃了一顿,又在供销社给她买了两件的确良的衣服。自己本来也比女婿大不了多少,七奶奶的气焰慢慢的被当部长的女婿安抚下来,反而劝闺女不要亏待了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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