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宝玉想到二姐姐要离开大观园,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情不自禁吟到: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才吟罢,忽见香菱跑来,宝玉道:“什么正经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在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
“夏奶奶看上了你哥哥,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走开了,善良的香菱高兴得什么似的,殊不知暴风雨正在向她袭来!心想: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遂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
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凡事未免尽让着他。一日金桂和香菱闲谈,“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听了,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
这个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的,夏金桂正要设法摆布香菱,正无处寻隙,偏偏他又看上了金桂的陪嫁丫鬟宝蟾,金桂心生一计,且舍出宝蟾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便摆布了香菱。宝蟾原是我的人,收拾了秋菱再伺机而发。
一日趁他们两个缠绵之际,金桂故意吩咐小舍儿:“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不必说我说的。”听了这话,秋菱忙往房里来取。一头撞了进去,忙转身回避不迭。香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跑了。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入夜金桂令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中去成亲,命香菱过来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最后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香菱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
半月光景,又装起病来,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闹了两日,忽又从金桂的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见金桂哭诉,薛蟠认定是香菱所为,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可怜这个冰清玉洁的女孩竟到如此地步。
薛家母女不去理夏金桂。薛蟠亦无别法,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一时都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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