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阳知府,正四品,统领一方民政,在官员众多的禹阳,算不上是高官,新任知府周沐在边城叶县任职十年,刚调入禹阳,身上还留着一股草莽气息,与禹阳官员风气实在格格不入,他坐下后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既不感谢也无称赞,开门见山地说:“丁飞之妻赵青到禹阳府报案,告称丁飞被人谋杀。”
果然是禹阳府勘验现场来了!
叶离自然不是普通的名门闺秀。她十三岁接手叶家,能使上下臣服,利润滚滚,该有的人情练达、奇谋多变,一样都不缺。叶家家主的雷霆手段世人皆知,然则极少有人知道十三岁前的叶离同温煦言一样,在老推官宋桦门下修习刑名,犹擅情势迹。叶离很像母亲,表面温柔娇怯,内里坚忍豁达,兼之心思细腻,长于观察,深得宋老推官的喜爱,将一身本领倾囊传授,还曾称若叶离身为男儿,定能在《楚律刑名篇》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叶离身为女子自有优势,曾到内学馆,也就是设在皇城内苑中专门给皇女贵女们授课的学院任教一年,之后又到云岭学院担任教职,均主授刑名。若非十三行事务繁忙,就算叶离做不到司正、典正这样的女官,也能做到桃李满天下吧。
因而叶离在瞥到丁飞尸体的第一眼,就断定丁飞绝非缢死,只是她念及叶泽灵期,不想他被官府打扰,况且明日一早叶泽就出殡了,等一日也无碍大局。若是其他的官员,怕是也会顾忌叶家地位等上一两日,谁想到这位周大人,全无人情世故,丧期之内也要勘查问案。
还没等叶离回应,温煦言开口解释说道:“本该等明日过后的,但这桩案子涉及官军,又是眼下这个要命的关口,不得不查。”
“不妨事的。”叶离抬手给温煦言添茶水,“家里有些乱,待田伯安置妥了,我带两位大人去勘验现场。”
闻言,温煦言有些微恼,他压了压情绪,又说:“案件应由禹阳府主办,我今日是来探病的。不过,阿栋他……需要我与父亲做些什么吗?”
“我有分寸的。”叶离面色沉静如常,不想与旁人谈论家事,闲话家常一般,又说:“林伯伯回来了,他一直在甘州做木材生意,极少回京,这次特意赶来也不全是因为阿泽,五哥若是没有其他公务,一同去见见他吧。”
一声五哥,温煦言面色转晴,三人闲话几句后,一同前往灵房。
叶宅祖宅的正院正堂,是一栋方方正正的仿官制建筑,一间正厅、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偏厅,偏厅面积不大,无门,用屏风隔挡,平时里各地掌柜们回京会在此议事,叶离不方便出面时,就会坐在偏厅旁听。
丁飞就被挂在东侧小偏厅的梁上。
随着叶离走进偏厅的温煦言和周沐很快就把屋子打量个遍,南侧有一窗,能看到窗外的柱子,北侧和东侧放了几桌几椅,因偏厅窄小,顶上只有一根横梁。
叶离尚在病中,身子弱,站不了太久,靠坐到东侧的椅子上,顺着周沐的目光看看房梁,又随着他看看窗棂,而后将目光投向窗外明晃晃的太阳。今天的天气还真是好!
“现场可曾移动过?”
“不曾。”
“丁飞也是守灵官兵?”
“对。”
“未曾出去过?”
“不知。”
“他何时返京?在军中是否受伤?可曾有过什么仇家吗?是否借贷欠债?”
“周大人。”温煦言接过这一连串的询问,“去问杨芮,他是副将,这样的细节也只有他才知道。”
“虽说应尊重叶将军,可毕竟灵堂里死了人,而且还是起谋杀案,怎么能不查问清楚?”周沐有些义愤,对温煦言也并不掩饰。
这般脾性大约是周沐入仕近十年却一直是个小小的县官的原因吧。此次全国县令年考,因为周沐曾带领全县男丁抵抗北荆骑兵南下,才获得提拔机会,任禹阳知府尚不足三月,一时也改不过行事做派过于直接的习惯。
温煦言很看好周沐,为官为人亦很宽容,并不觉得被冒犯,当然,他更了解叶离,这样的询问或许能恫吓一般平民,但绝不会影响到叶离,她想说的自然会说,不想说的一句也不会多说,果然听到她轻声问道:“周大人是因何确定这是谋杀?昨夜灵房灯灭,将士们都说是丁飞冲撞了亡灵,才遭此杀劫。”
“神鬼之论不可信。”周沐看了叶离一眼,她病得还真是沉重,眼底一片青紫,“大小姐相信叶将军会杀自己的战场弟兄?”
“信!若他能回来,我什么都信!”语调虽轻,却沉沉地砸在温煦言心上,情绪随之沉落到了谷底,他退回到正厅,向田博达仔细询问叶离的病情。
周沐不知如何应对,嘀咕一句女子心态,又在偏厅仔细查看一遍,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哼声,说:“丁飞身材矮小,约莫五尺有余,而横梁离地高度至少是一丈,他怎么把自己挂到梁上去的?难不成是先爬上后再悬挂而下?哪又是怎么爬上去的?”
“丁飞确实身材矮小,但他精干灵活,攀爬悬崖尚不在话下,何况小小的一处房梁?”见周沐面露怒色,叶离又说:“偏厅有桌有椅,若踩着桌椅,高度应该是够的。”
“椅子都靠在墙边,大小姐也说过现场并无移动。”周沐眼里是狐疑的光,难不成是熟人作案,甚至就是叶家的某人杀了丁飞?“难道有人不听您的嘱咐,特意打扫过这里?”
周沐一边说,一边一张一张看过房间里的桌椅,不管是桌面还是椅面全都干干净净,没发现任何脚印,最后他停在叶离坐的椅子前,不动。
叶离会意,起身,还背身走了几步,隐晦地告诉周沐这张椅子也是干干净净的,自己身上更是干干净净,“周大人放心,现场不曾动过,自然也不会有人清扫。”
搀扶叶离坐下后,方境就跑了出去,这会儿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个白色粗布,上面放着缢死丁飞的绳结以及叶离绘制的现场图,方境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周沐后,又去扶着叶离,嘴里还嘀咕着些抱怨。
“周大人,夜里匆忙,不急测量数据,我刻意嘱咐割断绳子、保留绳结,屋内的桌椅板凳也未曾移动,缢绳的高度很容易就能复核出来。正如您所料,发现丁飞遗体时,他脚下确实没有可供踩踏的桌椅,但也不能仅仅据此就推断是谋杀。请禹阳府仵作验尸吧。”
周沐看着手里的东西,一时无言以对。眼前的东西着实令他心惊,尤其是那张现场图,除了没有数据,其他一目了然,且相当细致,这份功力府衙的老人也做不到。眼前这位叶家大小姐是何等样人,竟能绘制出这样的定勘图?叶家十三行,行行响当当,叶家家主,定为商业奇才,怎得在刑案上也有这般功力?
方境见叶离脸色青白,心中的不悦更重了几分,说道:“周大人,现场您看了,东西您也拿了,还不肯走?”方境偷偷翻了个白眼,心说这位知府大人也仅限于治县能力上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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