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男人向黑夜望去，这回真的有张惨白的脸在看着他！鬼魂？幻觉？
这则故事仍然来自浮世绘大师月冈芳年的妖怪系列《新形三十六怪撰》。画中的主人公乃是权倾天下的相国平清盛，《平家物语》里的前期大Boss，他怎么会遇鬼了呢？现在，本文就为你揭开这幅画背后的真相：
在日本历史上，平清盛（1118-1181）从保元之乱和平治之乱中崛起，成为平安时代末期的主宰者，但却不是最终的胜利者，他的覆灭就是《平家物语》的主线故事。来自西国的平家武士集团注重海洋和商业，他们在平清盛领导下掌权二十多年，渐渐丢失了武士的特征，反而更加倚重海外贸易。所以，在东国源氏再度叛乱，掀起平源总决战之后，平清盛索性就把都城西迁到了靠海的福原（今天神户附近）。如果说这是和平时期出于经济上的考虑，还有些道理，但是在战乱时期放弃传统意义上的政治中心（京都），则不能不说是一记昏招。此时的平清盛确实年老昏聩，他已经六十二岁了。
迁都之后，因为福原京并没有建设完毕，所以政治、军事以及日常生活都在混乱之中展开，平家人的情绪极差、士气很低。这个时候，妖怪便出现了。
就在平清盛搬进新宅不久的夜里，天外飘起大雪。他正要睡觉，“突然看见外面出现一张大脸，比一间屋还大，向屋子里窥探着。入道相国并不惊慌，只是死死地盯着它，那妖怪马上消失得毫无踪影了。”（《平家物语.卷五》）
比起文字，月冈芳年的图画更加直观地表现了这一幕，并且合理地解释了鬼脸的出现。只见雪霁后的明月映照在纸门（障子）上，却像极了一张鬼脸：那纸门的两个把手就如鬼眼一般瞪着平清盛！照理来说，平清盛戎马一生，是不会那么容易被吓到的。但是，画面中又巧妙地安排了一处细节，那就是平清盛依然紧紧握住了一把小长刀。
不过，平清盛推开纸门，却再次被门外的景象震惊了：“打开角门，朝院子里望去，只见院中死人骷髅不计其数，充斥庭院，上下滚动，时聚时散，边上的滚到中间，中间的滚到边上，轱辘辘地发出很响的声音……那些骷髅堆在了一起，变成一个大骷髅，高十四五丈，象一座山那样，院子里几乎都容不下了。在这个大骷髅上，有千万只象活人一样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入道相国，连眨也不眨一下。”（《平家物语.卷五》）
月冈芳年再次用图画帮我们还原了这一幕：原来是积雪披覆在一块块顽石之上，竟然像极了一颗颗人头。
平清盛在功名路上走来，一生杀人如麻，其中最惨烈的是保元之乱中失败的平忠正一家。平忠正作为清盛的叔父，在认罪之后本想将四个儿子全都托付给清盛，但平清盛却痛下杀手，将父子五人全部处斩。而死者怨灵的报复，平清盛已经在恶源太雷劈难波经房的事件中目睹了全过程，他会不会也怕自己这样死去呢？
老年平清盛心中的恐惧是慢慢叠加的……
平清盛依旧怒目瞪视着这些“骷髅”，直到它们全部消失。这时，据传安德天皇（平清盛的外孙）那里也传来了奇异事件：天皇寝宫的周围没有树木，在晚上却传来大树倒下的声音，还有二三十个人一起哄然大笑。人们认为这是天狗作怪，于是就增加了警卫武士。但是，当警卫向天狗的方向发出响箭示警时，箭却完全发不出声音，向没有天狗的方向射箭时，则又传来诡异而恼人的大笑声。
接着，马厩方面也传来消息，有一匹良驹，马尾巴里却竟然有老鼠做了窝，并在里面产下了一窝小老鼠！平清盛请来七个阴阳师占卜，得到的结论是，此为不祥之兆。因为《日本书纪》里有过同样的记载，那时候正是一个盗贼蜂起的乱世。
种种怪异的事件，一点一点在折磨着入道相国平清盛的心理。他固然是一个强大的人，他心中自有严岛大明神作为依凭，但年迈的他，身体和精神都快到了穷途末路。
曾经，为了替严岛神社开辟水路，也为了拓展日本与宋朝贸易的航路，平清盛曾经在一天之内浚通了音户濑户航道。那是他青年时期的壮举，据说黄昏时分，太阳就要落下，海水就要涨潮，工程却还没有完成。平清盛挥舞手中的纸扇，亲自把太阳招了回来，这一传奇可以媲美中国的“挥戈返日”。这个时候的平清盛，是如此的笃定，如此的相信天命加身。但是，现在他动摇了，他最终因为这一连串的怪事，而决定放弃福原，把都城迁回京都。在又一场奔波劳苦之后，他终于一病不起。而还都无疑又是一个错误的政治决策，如此朝令夕改正清清楚楚地反映出平家首脑的衰颓与无力。
或许正如月冈芳年的画中暗示的那样，根本就没有什么窗外的人脸、雪里的人头，妖怪只在人心而已，这一切都是杀业满身的平清盛潜意识里的想象。他强大的自信再也不能遮蔽心中的暗影，终于导致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崩溃。我们把月冈芳年的画，和《平家物语》的文字放在一起比对，竟好像看到了一份丝丝入扣的妄想症分析报告。
平清盛的衰颓对整个家族来说是致命的。一方面，因为他无法处理军政事务，而导致源赖朝等势力的迅速坐大、步步进逼；另一方面，这种进逼又加剧了平清盛的焦虑和死亡。他开始高烧不退，据说洗澡的时候，他一进入浴盆，水就沸腾起来，甚至冒出滚滚黑烟。人们认为平清盛死前已经在接受地狱阎王的拷问。不久后，他终于病死。
平氏家族之中，只有平清盛屡经战阵，其他后辈则人才凋零。他们大多数是一些音乐家、诗人、平安贵族文化的仰慕者，没有武者的精神与力量。这大概是二十多年累积下来的“富贵病”，甚至平清盛意志的衰退、心理的危机，也是一种死于安乐的“富贵病”。平清盛1181年病亡，平家1185年集体灭亡。没有了平清盛的平家，一世荣华顿化乌有，老弱妇孺全数陪葬。而屡次失败的源家，最后竟成为凌驾于天皇之上的统治者，真可谓是人间的大轮回了。
至于严岛大明神的守护呢？平清盛想来并没有真正理解神谕。当时，明神的使者交给平清盛那把小长刀时，所说的话是：“这柄剑（日本刀即剑）可以助你平定四海，保卫朝廷。但要牢牢记住，若行不义，荣华则不能及于子孙。”这后半句，平清盛不是没听清，就是忘记了吧。“骄奢之人难久长，恰如春夜梦一场。强梁霸道终殄灭，好似风前沙土扬”——《平家物语》开头的这几句诗，真是所言不虚。
本文出自拙作《新形三十六怪撰》选段（吉林出版集团，2020），为你详述浮世绘背后的日本历史故事和文化，当当京东等各大平台有售，欢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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