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的若干理由(一)

喜欢的若干理由(一)

有人说，卡夫卡真是一个天才！

我保持沉默。或许他的确是，但这不是我热爱他的最重要的那个原因。我喜欢他有很多琐碎的原因:

1.他一表人才！没有人会质疑这一点，留下来的那张著名的黑白侧身照可以证明这一点。那个年代似乎流行侧身照，不同于我们现在的正面免冠照，一个侧身，好像人海中一个将要转身的人一样，有所保留，耐人寻味。正面免冠照太过于直露和一览无余，显得乏味无趣，正是一切艺术中最忌讳的，你分辨得出美貌或平庸，但不会有兴趣猜测他的人生。侧身照不会，这种角度和手法产生了阴影和距离感，让镜头下的人和照片上的人超越悲哀而庸碌的生活，变得庄严重要，成为一个有待探索和猜测的故事。关于这张照片我几乎可以写下一篇关于摄影艺术与人性庄严的长文，以及表现为现代社会人性平庸无聊背后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作用。

2.他是一位法律博士。他的办公室坐落在整栋公司的最上层，一有机会就透过窗户俯瞰整个街区，博士，高层，俯瞰，这符合我对成功者的全部印象，当然，他本人对此并不以为然，这另当别论。

3.他是一个小职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只有现代都市才有小职员。现代化，各种机械，精细的职业分工，拔地而起的高楼，忙忙碌碌的人群，都让你觉得，你只是个小职员。坐落在公司的高层，数不胜数的文件，琐碎无意义的工作，瓦解了高层这个概念。正如他作品里写的，海神波塞冬从来没见过海，他全部的时间都用来在桌子前处理没完没了的文件。这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我们需要战胜的对象不在于其性质艰巨，而在于其数量无穷，也就是你永远没有工作做完的那一天。

4.他拥有黑夜与白天，白天他是尽职尽责的小职员，夜间他是严肃创作的作家，他之所以能如此完美的游离在两种身份之间，是因为他没有结婚。而他之所以不结婚是因为他要写作。他提供了一种生活方式，两面分离，互不干扰，由此在紧迫之中得以喘息，从庸俗里感受片刻自由，不至于自杀。作家是另一种人，他们无法正常生活。对他们而言，生活比写作更难，他不认为他有生活的能力。奇怪的是，我们怎么对比从来都不怀疑呢？我们凭什么认为我们就能生活呢？我们怎么可以毫不思索地理所应当地过着好像本就理所应当的生活？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5.他写作是因为困惑和孤独，如果读者感到困惑，是因为作者本身也困惑，在这一点上，作家和读者是如此地亲近，我们感受到作家的令人感动的真诚，而非故弄玄虚故作高深，我讨厌那些耍着读者玩的作家，憎恶他们的戏弄，尤其是当我没发现他们在戏弄我时。

6.他写过一封最有名的残酷的长信。

卡夫卡的写作，评论家当然会理所应当地说是不可复制的，所有伟大的作家都是不可复制的，所有的评论家都喜欢用不可复制这个词，然而，没有什么是需要复制的，我们只需要一个就够了。在我看来，卡夫卡的可贵在于，他最接近我们普通人，庸碌无为的生活在大都市里的小职员们，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在夹缝里喘息的生活方式，他告诉我们黑夜与白天的区别是自由和压迫，他的困惑也是我们的困惑，而且，他表达的最直白真诚，令人感动，因为他没有答案，所以他也从不居高临下，甚至更加谦卑。

我从不把他当作偶像，偶像带给我们的只有不可复制的痛苦与焦虑，我把他看作什么呢？朋友大概也不恰当，老师更不是，我只觉得他很亲近，但说他是我的什么又有冒然亲近之嫌。还是让他是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