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文学小讲谈
给纯真漫游者的奖赏

给纯真漫游者的奖赏

作者: 许豆浆 | 来源:发表于2017-09-20 16:52 被阅读52次

    与孩子们的对话

    「那不是真的!那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哦~爱丽丝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结果只是一个梦的时间啊。」

    「梦是假的。」一个女生笃定。

    「梦见的事都是假的吗?那为什么我有时候做梦,感觉却是那么真切呢?你们有过这样的经历么?」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开话。有个女孩坚持书名应是「爱丽丝梦游仙境」而非「漫游仙境」。

    这是我在图书馆开「读写小工房」工作坊的第三场。继诗歌、神话之后,这次的主题是奇幻文学。若是美国哲学家马修斯(Matthwes G.B.)在场,他绝不会错过这个与儿童讨论哲学问题的大好机会。事实上,他有可能用爱丽丝的故事作为引子,通过对话捕捉孩子们想法的火花、不失时机地引燃,使之与两千多年前的哲人也在苦苦思索的命题相遇。

    不过眼下,我需要暂缓对梦境的探讨,朝着文学探索的方向往前走。「写奇幻小说的作家经常会用这样的方法:把时间揉皱、把空间折啊折,喏,像这样」,我拿起一张白纸,揉成团又展开,「折痕所形成的凹凸平面,就像是我们各自所在的时空。不同时空里,时间很可能不在同一个平面、同个点、距离长短不一样,很可能也不一样快……」

    「那,奇幻文学和科幻小说是同一回事吗?」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眼睛亮亮地,发问。对于正在感知文本的孩子来说,这绝对是个颇有价值的问题,不是吗?

    我笑了。

    这场工作坊结束后,我决定推迟回家的时间,绕道去心仪的咖啡店。喝一杯,算是庆祝。今天课堂上和孩子们讨论的气氛和话语流动,让我备受鼓舞。

    如果说设计课程像是对豆子的精选、烘烤,那么课堂现场就像咖啡液滴漏那一瞬间,饱含咖啡师对豆子身世的了解、亦仰赖当下萃取冲泡的手感。这几年来,我已能围绕目标精心预制课堂活动的流程和材料,但实施教学的现场,必须经由一场场真实的、面对面的「对话」来历练。

    沉浸在那两个多小时里,捕捉他们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做出实时恰当的回应,其间迸发好些有价值的提问和相视而笑的瞬间……我的备受鼓舞,来自于感知到了自己作为课程设计者,从书面课程到教学课程的跨越;也切身体会到马修斯面对儿童那满溢的欣赏。

    马修斯觉得,任何有意去收集儿童言谈的人完全可以编出一部关于儿童哲学的著作。不过他也一再声明,「儿童是天生的哲学家」并不等同于「儿童是比成人更好的哲学家」,只是建议生活在科学世界里的成人们在儿童面前要抛弃优越感,认真倾听儿童提出的哲学、认知或道德方面的问题。同时,理解儿童哲学也是为了帮助成人认识自然、理解成人哲学、或是哲学本身的意义。在读《童年哲学》一书时,我在书中划出了这一句:

    如果这么清新的理论是不成熟的,那「成熟」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说马修斯是热忱的童年讴歌者,那么佐藤学就是务实的课堂践行人。无独有偶地,佐藤学同样将学习的实践归为「对话」——

    ……不认为自己凭借知识和地位优势,就是天然的真理垄断者,他们相信每个学生对世界真诚的观察和思考都有其意义和价值,在聆听和理解学生的过程中,教师会随时修复原有的观点,更新自己的认知。

    基于对这样教育观的认同,我自然珍视这样生发出对话气氛的课堂。平日里,我同样热衷于记录与孩子的对话——大部分素材自然来源于四岁多的儿子。有次与一位也在朋友圈po 出与儿女对话的朋友交流,我俩远距共振:「跟孩子的谈话就是珍珠。如果你有孩子,请多跟他们聊聊。孩子有着无比丰富的内心世界。」

    怀揣着这样的内心,孩子轻易进入悬置于现实的另一个世界。大人熟视无睹的站台、电话亭、大衣橱,搞不好就是你「咔哒」一声洞开奇幻王国的开关;一把破伞带你乘风飞行,转动戒指便随意穿行东南西北的疆界;动物开口说话,小孩执掌王权,巨人簇拥、精灵出没,狮头鹰、飞马、独角兽出没于幽深的密林。怎么少得了龙呢?驭风飞行三千里,不过弹指一挥间。他们俱足这般魔幻的力量。

    为孩童写作的大人,同样踏上一次乘风历险。作家作别孩提时光已有经年,幸运地还葆有童年的语言:无厘头荒诞 、有点惧怕又忍不住好奇、好恶无可掩饰的、甚至插科打诨的。他们或许暂时失意于世俗的成功标准,却赢得世界上最不设限制的人群的热情。

    读者和作者,在奇幻文学的世界里打照面。这是一场纯真者与幻想家的交手。

    来自兔子洞的请柬

    年轻的数学家查尔斯 · 道奇森可不擅长、也无意于说教。他口吃、半聋,运动神经出的岔子让他一米八的个头显得僵硬笨拙,可能还患有视物显小症。但这一切并没有阻挡他变魔术,玩摄影,发明变词游戏、便携国际象棋、三轮车转向装置;与里德尔家三个小女孩共度的午后时光里,他口头创作的奇幻故事——有兔子先生、扑克士兵、红桃皇后——更是让他以「路易斯·卡罗尔」的笔名,被全世界的孩子所熟知。

    「猫吃蝙蝠吗?猫吃蝙蝠吗?蝙蝠吃猫吗?」

    每当听到爱丽丝困倦之际的呓语,我的孩子就乐不可支,抚掌大笑,让我叹服于这位「胡话文学」(Nonsense Literature)鼻祖对孩子笑点的精准定位。我猜测,这也许正源于他与孩子的相处。这种胡说自话的表达,不正是孩子们平日里游戏中对语言的操作、对见闻的混编、对情节的搭造?

    也有可能,作家本人未曾预设。当 J.K.罗琳身陷困窘的生活,写下那些自孩提时代就萦绕于脑海的魔法情节,她不过想在糟糕的生活找一个出口。高一的时候,我迷上了《哈利波特》,当时完全不知道自己置身于全球读者群那四亿分之一。书是向同学借的,我在课间、晚修、非主科课堂上紧追慢赶地读啊读,直至在「青春心理」(现在高中还有开这样的科目吗?)课上被老师提问:「你认为你喜欢的人会有哪些特点呢?」还没来得及从波澜壮阔的魔法世界抽离,我猛地抬头、站起,支支吾吾之下接住全班同学投来的好笑眼神。

    把哈利波特拍成电影是不是一个好主意呢?特别是哈利的扮演者Daniel的面容已不再稚气。早早地察觉「这世上并不存在魔法」,一眼便看穿任何青春的脸庞都无法避过时间的雕刻,会不会因此消减了幻想的魔力呢?何况,奇幻文学一向被大银幕所青睐,日益酷炫的视觉效果,也在不断抬高想象的门槛。要全然地进入奇幻世界,看似越来越困难。

    我甚至有些庆幸,自己读《哈利波特》时,移动设备乃至电影还没那么唾手可得。我们有时会妄图筑起一道防护栏,好让数字时代的原住民——零零后的孩子保留多一些「想象空间」。即便那往往徒劳。

    耶鲁大学教授、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的内心应有相似的焦虑。在他所坚持的审美理想和精英道路看来:莎士比亚、塞万提斯、荷马、但丁、乔叟构建的西方文学经典,面临被大众文化侵蚀乃至消解的危险。他宣称,哈利波特的流行和斯蒂芬·金获美国国家图书奖是「当今英语界和西方文化界发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布鲁姆对哈利波特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也折射出家长或父母对于孩子读书的态度:「能不能放下那该死的手机和游戏,去读一读书?」「能不能去读经典名作经典?那些奇幻玄幻穿越小说,未免不入流!」

    道奇森手稿,藏于大英博物馆

    路易斯·卡罗尔创作《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初衷,跟大多数流传隽永的奇幻作家一样:写作,是由好奇、欣赏、趣味而生。反过来,阅读不也该如此吗?经典固然值得品味,但对于新晋的读者、尤其是对印刷材料心生恐惧的小读者来说,密密麻麻的大部头简直就是恐吓!《为什么孩子不爱上学》作者 Daniel T. Willingham 有言

    「记住,你的目标是让他们喜欢阅读,而不是(只能)以你的方式享受阅读。」

    经由银幕视像唤起兴趣、继而引入书本的世界,也不失为一条培养热情的阅读者之路径。如此一说,奇幻文学天然带有吸引孩子、吸引银幕的体质,不正适合担此重任?奇幻文学向孩童发出邀请函:跟随爱丽丝的足迹滑入兔子洞。让阅读,为你展现一段段大不同于日常生活的旅程。

    黑暗也吐露一个字

    幻想(Fantasy)一词源自古希腊语,意思是「使之像看得见一样」。跟大部分虚拟文类一样,奇幻文学是一个拟真的心灵世界,你可以在其中开展冒险。像一个大人、像一位勇士、像一个女王那样去处理事况。它固然常常埋下能让你于千钧一发幸免于难的魔力宝物,但也毫不避讳诡异、凶险、算计。

    比起《哈利波特》,我更偏爱《地海巫师》。即便已不再是充满幻想的年纪,我还一遍遍地读着蔡美娟那优美的译文,一次次地感动沉思。

    ……他向大家道别:滔滔人世,这些村民是他所认识的全部。回头再望一眼蹲伏在悬崖下方、开展于河源上方的十杨村后,格得偕同新师傅上路,穿越这座孤山岛的陡斜林地,穿越灿烂秋日的繁叶簇影。

    earthsea.jpg

    于我而言,这部小说的意涵隽永不仅在于地海的猎猎奇风,更因它所映射出来的世间复杂和心灵暗面。孩子总要长大离家,主人公总要独自上路——无论巫师格得、魔女 Kiki,还是王子凯斯宾、老小姐奥菲利娅,莫不如此。甚或如男孩巴斯蒂安、女孩毛毛,在追捕之下没命地奔跑,每到一处岔路必须自己做决定。在那个世界里面,孩子啊,你要「做大人,常常有人要我做大人。」

    等真的成为大人,《地海》仍然传递着难言的堂奥:

    孤立塔内单独住着「名字师父」。八个初习生必修的功课就是一排排名字,无止无尽。……那些名字必须在午夜之前记住,否则届时墨迹自动消退,只剩空无一字的羊皮纸张。培尼海上一个小岛「娄叟」,沿岸每个岬口、岛端、海湾、声响、海口、海峡、海港、沙洲、礁石、岩石的名字,统统要学会。柯瑞士墨瑞珂曾告诉他们这点,格得一直没忘记:「许多具备雄厚力量的法师,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寻找一项事物的名字。」

    阳光下的这个世界,和没有阳光的另一个世界,都有很多事物与人类或人类的语言无关。

    格得来到绥尔镇上的柔克巫师学院。初来乍到的年轻人驻足深邃的庭院,突然注意到那一个人:

    两人四目相遇时,有只小鸟在枝头高鸣。那一瞬间,小鸟的啁啾、流泉的话语、云朵的形状、摆动树叶的风势,格得全都明了。他自己,仿佛也是阳光倾吐的一个字。

    而当少年再度归来,黑暗同样吐露一个字:一个无法收回的字。

    长大成人后的某一时刻,读者兴许会发觉:奇幻文学的真正魅力不在于「悬置」于现实,而在于与现实的「交织」。影子总是躲藏在阳光的背面。大人的奇幻读物,是冰与火之歌,是可以一边大啖酒肉一边欣赏黄暴,展开政治哲学视角,剖读权利的游戏。对于孩童而言呢?奇幻文学是培育勇气的器皿,是打气成长的击鼓——

    是时候、也必须站出去搏斗了!

    叼住自己尾巴的蛇

    巴斯蒂安独自蜷缩在幽暗的阁楼。手中这本《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提供了一处隐庇所,让这个在生活中饱尝苦涩的小男孩得以逃离冬日的湿寒。虚无的黑影正步步趋近,天真女皇生命岌岌可危,惟有来自幻想王国彼岸的尘世间的小孩为她起一个新的名字,王国才能复苏。谁将挽救这场危机?

    封面的衔尾蛇暗示了故事的走向:巴斯蒂安终于鼓起勇气,遁入书中与阿特雷耀并肩作战,最终成为万人崇尚的大英雄。在幻想王国中,一个在现实中怂怂的孩子得以释放童年的苦涩、迷惑,甚或恶力,这自然是正面的力量。但米切尔·恩德(Michael Ende)没有停留在对幻想的赞颂,他进一步提出的命题是:

    如果人们一味流连于幻想,会发生什么?

    巴斯蒂安来到一座怪诞的「昔日皇帝城」。他看到有个男人在给镜子抹肥皂,然后给镜子剃胡子;另一个胖男人正在把邮票贴在肥皂泡上,泡泡一个个爆炸也不罢休……这里的人们都曾当过幻想国的皇帝,但过于沉迷也让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过去,终日从事无意义的活动,再也找不到回去尘世间的道路。

    跟《毛毛》里的灰先生一样,《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的种种意象叫人心下为之一惊。被归类为「儿童文学作家」,是米切尔 · 恩德始终耿耿于怀的事。恩德认为,自己的作品面向的是8~88岁的读者。这位超现实主义画家的儿子、德国南部的喜剧演员,隐居于罗马南郊的「松鼠别墅」,编织出一座座精巧的故事迷宫,让儿童读到奇异的想象、懵懂的感知,大人则读出现实的隐喻、悖论的哲思。作品和现实在他的笔下,成了相互折射的两面镜子,是虚幻中见真实,真实中隐虚幻。

    如果人们忘记自己拥有一个内在世界,那么他们就会忘记自己的价值观。内在世界必须被叠加到外部世界,它必须被创建、被发现。如果人们不曾通过内在世界去探索这些价值观,他们就会迷失。

    故事的最后,小男孩巴斯蒂安从幻想国重返尘世间,与父亲拥抱。他们将重新一起远足、去动物园、看戏,就像母亲在世的时候一样。湿寒过去,第二天早上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巴斯蒂安的窗台上堆满了柔软、纯净的雪。

    Momo

    我不知道,在那天的工作坊之后,会有多少个孩子在我真诚的推荐之下去翻看《毛毛》或《银河铁道之夜》。你知道,奇幻世界的入口往往是非常隐蔽的。这些写作者们将毕生的见闻思考凝成琥珀,静静地藏在森林深处,只有很凑巧、很凑巧的某一刻,阳光正巧照射在某个切面、折出光亮,映进你的眼瞳。就是那一刻,「咔哒」!通向无尽魔法世界的机关,向你开启;给纯真漫游者的奖赏,即是纯真本身。


    170811-读写小工房2017-03-奇幻文学.001.jpeg

    CHANGLOG

    • 2017-08-17 许豆浆创建
    • 2017-09-14 继续写
    • 2017-09-19 完稿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给纯真漫游者的奖赏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pdmos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