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的首次出山,便是操控李傕、郭汜攻破京城长安,挟持天子。
李傕、郭汜等是一群又蠢又坏的人。攻下长安后,残杀忠臣,劫掠百姓,凌辱天子与百官,“时三辅民尚数十万户,傕等放兵劫略,攻剽城邑,人民饥困,二年间相啖食略尽”。读三国读到这里,想到这一切都是源自贾诩的一条毒计,觉得贾诩真是天下最坏的人之一。
这是贾诩名声的起点,也是贾诩一生声誉的最低点——时代少有的恶名。上市即跌破发行价,简直沦为垃圾股、毒股。如果继续保持着这种名声,贾诩将在这部惊险连连的时代大戏里活不过三集。
但糟糕的不止于名声,还有眼下的处境。李傕等人就是个犯罪窝子,贾诩却又不得不依附他们生存,他们犯下的每一条罪行都将有他的一份,不久的将来,他们将恶贯满盈,不仅自己将自己作死,而且会遭到外部无情的追杀(李傕后来被朝廷号召的各方势力追杀,并灭三族,郭汜则被部下杀死)。贾诩将被迫给他们陪葬,即便侥幸免死,也不会有一个好归宿。
好比一个身披枷锁的人乘着一艘漏水渐沉的破船,这真是人生巨大的低谷。
作为一个聪明人,贾诩未必愿意使出那条毒计。他明白这一切的后果,他知道为虎作伥、与天下为敌的凶险,只是那一刻,他别无选择。
现在,才脱离生死险境,又进入虎狼之窝,他的选择依然少到可怜。
他有绝望吗?有破罐子破摔吗?没有。他只是默默而坚定地说,我有得选了。从现在起——“我想做个好人。”
此后的每一步,他都踏得恰到好处,他的声望都在止跌回升。
不,仅仅寻常的弥补名声还不够。若没有那一系列精妙的操作,又怎能从一艘驶向远海的将沉之船上解开束缚并逃离,并登上人生之巅呢?
打进长安的李傕和郭汜,终于发现了一个人才。本来以他们的智商,是不能够分辨宝石和玻璃的,但这块宝石实在太璀璨耀眼,亮瞎了他们的狗眼,使得他们无法不看见。这个人自然就是贾诩。
“人才呀人才呀!”李傕等人心里乐滋滋地念叨个不停,虽然文盲到连人才两个字都不知怎么写,但并不妨碍他们有厚待人才的想法。这倒也是,在这场巨大的逆转之胜后,即便他们不知道人才的横竖撇捺怎么写,定义内涵是什么,但也知道贾先生是块宝了,谁会放着块宝不好好珍惜呢?
亏待谁也不能亏待贾先生!这是他们的一致决定。一入长安,他们就决定给贾先生最高待遇——封侯,每个人都是真心的,绝没什么客套之类的表里不一的现象,每个人都是心悦诚服,将心向明月。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事,这么好的事贾先生竟拒绝了。“这只是一个救命的方法,哪有什么功劳!”(“此救命之计,何功之有?”)再三劝说,坚辞不受。奇谋妙算变通如神的贾先生,这时竟像变成了一块笨石头。
劝说不从,大家又不敢得罪他,硬逼是不行的,那就换条路走吧!既然您不肯封侯,那就挑个大官做做,不给个大官实在对不起贾先生,留不住这样的人才。
他们决定任命贾先生为尚书仆射,这是尚书台仅次于尚书令(内阁首脑)的大官。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贾诩又拒绝了,他说:“尚书仆射,是官员们的师长,天下众望所归,我贾诩名声向来不大,没有什么使人信服之处。即使我贾诩贪图荣誉和名利,对朝廷又能怎样呢?”总之就是不肯干。
大家慌了,这也不肯干那也不肯干,贾先生该不会是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吧?有意见您直说啊,别憋在心里,让大家糁得慌。贾诩望着这些人脸上不安的神色,说:“如果你们真心认可我的功劳,就让我做个尚书吧!”
“这样不是太委屈您了吗?”
“不委屈,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虽然贾先生这么说,但只给了这么一个又累又清水、吃力不讨好的小官,大家心里实在不安。贾先生走马上任后,他们不时地去打探,结果发现贾先生不仅脸上没有丝毫不满之色,还充实得很,每天卖力干活,忙个不亦乐乎。有想法的人会是这个样子?大家这才放下心来,原来贾先生就好这口啊!这些文化人真是怪脾气,选择这么与众不同,和咱老粗格格不搭。算了,不管那么多了,只要他安心在咱这儿干就行。
《少林足球》里有一番对白。“你会不贪吗?”“我贪的是全国冠军。”贾诩真的不想封侯,不想做大官吗?不是。他后来受封魏寿乡侯,位至三公,有没有推辞?真相无非是:智者有所取,有所不取。
李傕等人打下长安,拥有了很大一块地盘,又掌握了朝廷,看似事业做得红红火火的,封侯拜相,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在这风光无限好的表象下,每个人都会被冲昏头脑,想要保持清醒很难。在这利欲交织下,想要忍住不受诱惑更难。这个团队里的每个人都在狂欢,只有贾诩是清醒的,这正是贾诩的可怕之处,智力卓绝之处。
他知道这红火只是表象。而在背后,自己实已临深渊、履薄冰。他很清楚李傕等人并不具备掌控一块地盘的实力,纵然有自己辅佐也不行。自己能改变这些人一时,但不能彻底改变他们。当面临生死关头时,他们需要你,把你的话奉为圭臬,但当危机解除时,他们又变回老样子。李傕等人的所作所为、愚蠢本性,这些年早已验证了,难道会因一个偶然介入的自己而改变?智者又如何?能令顽石点头?能令笨牛学琴?所以即便他们此刻拥有很大的基业,也会败掉。这是一艘注定沉没的巨轮。
那么“奉朝廷以正天下”呢?贾诩当初不是描绘过打进长安后的蓝图吗?呵呵,说说而已。不画张大饼,又怎会让他们觉得更有奔头,进而更卖命呢?真觉得凭这群歪瓜裂枣也能逐鹿天下?贾诩还没眼瞎到这种地步。
本就是互相利用而已。自己本就不想改变他们,只是借他们载自己一程。
现在,到了切割的时候。
封侯?而且是因为那条毒计的功劳?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曹孟德后来有句名言:“是儿欲置我于火上耶?”这是想把我放在火上烤啊!还不如干脆杀了我得了。聪明人知道哪儿是温暖舒适的好座位,哪儿是火架。干脏活而接受奖励,就是火架。相当于在冠冕上显目地刻上脏事,既生怕别人看不见,又一辈子洗不掉。所以脏活应该深深掩藏起来。再说了,封侯就明示跟你们是一伙的,绑得太紧,结局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己还是扮演个幕后人物好了,你们损时我好脱身。
封侯不行,当个大官总行吧?也不行。因为自己的那条毒计,献帝的满朝官员正把自己恨得牙痒痒呢,自己还爬到他们头上作威作福颐指气使?虽说这些人只是傀儡,但他们依然有自己的能量,有名望与影响力,轻则影响一个人的名声、仕途,重则决定一个人的性命。自己纵然借用不上,也还是不要与他们树敌的好。
(李傕后来的旁白:我好惨啊!已经沦为不入流势力了,还受重点照顾,被朝廷派谒者仆射带领关西诸将追杀。)
不当官是说不过去的,何况贾诩也想当官。但这官有讲究,得是一个特殊的官位,不大也不少,不出风头却有实际影响力,既可以弥补名声、挽救与朝廷的关系,又可以积累人脉。贾诩精心挑选的这个尚书,掌管选举人才,他在任职中有很多匡济的举措,深受李傕等人的亲近与畏惧——换句话说,他一定程度上成了这个落难朝廷的保护伞。
他是这艘醉生梦死注定沉没的破船上唯一清醒并用心做(铺)事(路)的人。
请叫他许三多。
不,许三多还没这份智力。许三多的铺路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而贾诩的铺路是有心天堑变通途。贾诩真正演绎了什么叫比你聪明的人还比你努力。
“贾尚书,今天不上班,一起去嗨!”
“不了,我还有点工作,你们去吧!”
贾诩就这样逐步地、一丝一毫地完成着切割,完成着名声的弥补。
老实说,清醒并不难,聪明人都有的警觉而已。我最佩服的是贾诩那种定力。在危机四伏、现状糟到透顶而明天又不知在哪里的情况下,在那两年完全可以纵欲狂欢的诱惑中,仍能不受干扰,定心一步步走好自己的路。忧愁会加重堕落,一般人在这种不堪其忧和不胜其诱的冰火两重天的冲击下,如何把持得住。这份牛逼的定力,古往今来都寥寥可数。
有些官请贾诩当他都不当,有些官他却抢着当。当然,这个官也只有他当得了,别人也争不去。这个官叫做宣义大夫。
李傕果然猪性难改,又玩起了分家当游戏,这次郭汜也加入了进来。两人一个劫持了天子,一个劫持了百官,连日在长安城打擂台,互相攻击了几月,死的人不计其数。家当没分出个结果,这副家当倒是越来越小了。李傕、郭汜、朝廷三方都受不了,只好讲和。谁来讲和呢?有且只有一个人,就是贾诩。他受任宣义大夫,游走于各方进行调停。贾诩不是个注重虚名的人,但这个官的名字却一听就喜欢。“义”正是自己名声中所缺乏的,要好好补课的,何况这官名实相副,可以卖皇帝和百官一个大人情,是实实在在的忠义之名。
于是贾诩尽心尽力来回奔走。但有些事,不是尽心尽力就能办得好的,得需要智力。有一句话形容,叫做“处理复杂关系的高手”。复杂关系多种多样,比如斗牛师所面对的就是其中之一。面对一头体重达500kg、时速50km的狂暴不定的庞然大物,一个不慎就会被挂上牛角,搭上小命。李傕这类人的表现,和蛮横暴戾的斗牛有什么分别?何况同时跟多头斗牛相处?
甭管多复杂,贾诩都让它妥妥当当。史书中记载贾诩和李傕等人关系的话:“傕等亲而惮之。”听人说,处理关系要既灵活,又坚持原则,但这简直是一对矛盾体。当然,矛盾的只是人们的智商,对贾诩这种智商,不矛盾。令人“亲”则为灵活,令人“惮”则为原则,在长安那个让别人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关系场里面,贾诩依然玩得转。
贾诩一出马,事情就搞定,天子被放出,百官受到了保护。不过,也不是贾诩一个人的功劳,张济带兵来讲和也出力不少。可是张济干嘛那么老远带兵来插手这件事呢?谁给他送的信?考虑到贾诩和张济部队之前之后的关系,我想这事贾诩也脱不了干系。
贾诩终于以自己的努力收获了天子和百官的正面评价:这是个好人哪!他和李傕等人不是一伙的!贾诩的这段事迹都被写入了《献帝传》里,全是高大上忠义满满的表现。这些事是谁流传下来的呢?还不是献帝和那帮大臣。曾经的怨恨终于得到弭除,曾经的恶名也因这忠义表现而洗刷。
天子一放出,贾诩就上交了印绶。还是那句老话:你能改变得了这些人一时,改变不了他们一世。这条船不能呆了,水都已经淹到甲板了。再说了,名声都已经修复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贾诩已经找好了下家,这人就是自己的老乡段煨。段煨曾是董卓的中郎将之一,王允诛董卓时投靠过朝廷,现驻扎在华阴县,算是西凉军的小股势力。说来两个人还颇有渊源,贾诩曾冒认段颎的外孙,而段煨正是段颎的同族。以前是冒认一家,现在终于货真价实地进了一家门。
李傕、郭汜果然故态复萌,放出天子百官后又后悔了,又去追赶,还好献帝跑得快。也还好贾诩跑得快,再慢就来不及跳船了。
段煨是个被精心挑选的投奔对象,其身上有着贾诩相中的最重要的素质——可靠。有多可靠呢?比一比就知道。当时关西诸将除了李傕、郭汜外,还有段煨、杨奉、董承、韩暹、李乐、胡才、张杨等多股势力。而这些势力中,最后得以善终的只有一个,不用我说是谁了。你说段煨可不可靠?你说贾诩的眼光毒不毒?
从历史记载来看,段煨这人肚量小、猜忌,但却是西凉军中难得的聪明人。大概因为他是段颎同族的关系,受到过段颎的传承与熏陶,和别的没有文化的西凉军相比,他驻扎在华阴县时能勤修农业事业,不掳掠百姓,使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虽然无法坐大,但却很扎实。正是这份扎实,使他在那个飘摇的乱世有自己的一份定力,活到了最后。
贾诩投奔了段煨,并带上了自己的家属,足见他疑人不投,投人不疑。贾诩受到了很优厚的待遇。但不久问题来了,贾诩在段煨的部下中,竟然比段煨还有名,还受敬仰。这是贾诩这几年努力积累名望的结果,他已经积累了相当的名望,由毒士转身而成为妥妥的名士。也是他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铁证,否则别人的部下怎么就那么认你呢?但名气大、关系搞得好也有副作用,段煨开始猜忌防范贾诩。老二比老大能力还强,这公司没法开下去了,至少老大是没法开下去了。当然段煨也是个聪明人,他表面上对贾诩的礼节反而越发周到了。
按照现代恋爱学的脑残理论——“就是要被你宠坏”,贾诩应沉溺在段煨的宠爱中才是。但贾诩反而开始打包。这才安顿下来没多久,就又要走,外面的世界风雨飘摇,你难道注定是漂泊的命吗?将要启程时,有善良的人来劝他了:“段煨待您已经很优厚了,您为什么要离开他呢?”
呵呵,因为我没有那么幼稚,在不可调和的矛盾面前,我从不抱幻想。一个更优秀的下属和一个多疑的上司的组合,无药可解。工资高又怎样?就好比躺在浮冰上享受大餐,短暂享用可以,但必须离开,否则时间久了,必被谋算。“段煨性格多疑,有顾忌我的想法,礼遇虽然优厚,但不可长久依靠,时间一长将被他谋算。”贾诩如是回答。
那您究竟要找什么样的上司呢?这满世界不靠谱的诸侯,比段煨还不如呢!何必那么辛苦自己,苦苦寻觅,躲在安乐窝里岂不是好?大不了装佛系不就行了吗?说句不好听的,您都快五十了吧!
贾诩坚定的目光望向远方:理想的上司虽不好找,但天地之大,我相信我终究可以找到的。鸿鹄之志,岂是担忧我抢了他的小窝的段煨之流所能理解的。
但来得容易——贾诩来得也不容易——想走恐怕没那么容易吧?段煨待你这么优厚,你还要走,说明你对段煨有意见。一个比自己更有才干、更受下属敬重、对自己知根知底还对自己有意见的人就这么走了,真的安全吗?他如果带人反过来攻打自己,收编自己的下属,岂非易如反掌?所以段煨的安全就是贾诩的不安全。
所以这个来劝贾诩不要走的“善良”的人,是奉段煨之命来试探贾诩的。
贾诩望着他,我正有话要借你的口传达给段煨:“我离开后,他一定会很高兴,还希望我在外面结交强大的势力作为他的援助,他一定会厚待我的妻室儿女。张绣没有谋主,也希望得到我,那么我的家室与我本人一定都能保全。”
共赢,是贾诩打出的牌。我留下家属做人质,你厚待我的妻室儿女,我为你结交强大的势力作外援来作为交换,这样大家都好。大家一五一十地把话说清楚,你不仅不能把我怎么样,反而要更加对我好。因为我的话里有你无法拒绝、无法推翻的谋略。
别以为我只会玩阴谋,阳谋,我也很擅长。
段煨终于放心了,高高兴兴地为贾诩开了欢送会。按现在的话说,贾诩就是资源,而且是天下第一流的资源。潜在的炸弹变成将来可用得上的第一流的资源,能不高兴吗?
贾诩找的又一个下家是张绣。
在段煨手下时,贾诩就和他暗中勾搭上了——写信联络。这说明贾诩从不作无准备的跳槽,狡兔三窟。且贾诩的准备只会更早,而不会临时。一定是早在张济带兵讲和时,贾诩就留意张绣并结识了。否则张绣怎么会如此青睐贾诩,而贾诩又能认定张绣是比段煨更值得投靠的人呢?准备很重要。
张绣是张济的侄子,在张济攻打穰城身亡后,张绣便统领了叔父的军队。作为一个少帅,带领新败的部众,他迫切需要强有力的支持。贾诩带来了这种支持。张绣对贾诩很尊敬,是发自内心的尊敬,“执子孙礼”,言听计从。贾诩在张绣这儿大展才干,过得很舒心,他的家属在段煨那儿也过得很好。考虑到这是个糟糕的乱世,连曹操的父亲都难保安全,孙策的母亲在曲阿也受冷遇,刘备的妻子就更不用说了,丢了四五次,贾诩的安排大概是最优结果了。
但张绣仍不是贾诩最终的主人,他仍在观望天下。他去见过刘表,评价一般,将刘表从自己的最终名单上划掉。
他对自己说——
以我的满腹才干,最终配得上我的,一定是位盖世君主。
我将还有一跳。
这一跳,将是鲤鱼跃龙门之跳。既精妙无比,又饱含力量。我将因此找到最终依靠,并建功立业,位至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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