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佛

此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遗憾”。

1

建德三年，宇文邕下令灭佛。一夜之间，三宝福财，散给臣下；寺观塔庙，赐给王公。经书被焚，僧人见逐，不愿还俗者，杀。

年中，大旱三月，天无粒雨，地无斗粮，百姓苦不堪言。忽一日凉州境内，乌云压城，一尊石佛从天而降，落入荒原，双掌合什，面露微笑。

而在石佛落地之际，大雨瓢泼，遍地生花。雨下了足足三天三夜，凉州旱灾得以消解。众皆以为神异，跪地膜拜不休。宇文邕大怒，遣左宫伯宇文述赶赴凉州，严查此事。

2

看到石佛的第一眼，宇文述最强烈的情绪就是恐惧。

作为柱国宇文盛的儿子，自幼飞鹰走犬，剽悍无双，宇文述已很久没有心悸的感觉了。哪怕是两年前，他的上司宇文护被宇文邕设计剪除之时，他也没有受到波及。

这当然少不了有宇文盛的原因，但宇文邕对宇文述的爱护，甚至超过了柱国。背后的缘由，没有人想得通。宇文护一党死伤个遍，他却直接被调做了左宫伯。

而且，尽管宇文邕没有明说，这次来查石佛之事，实际上就是想给个提拔他的缘由，等办完之后，就擢升宇文述为英果中大夫。

至于事情如何解决，反倒是次要的，毕竟石佛是死的，人是活的。朝堂里有不少人暗自嫉妒这桩差事，更有甚者，认为石佛一事实乃子虚乌有，只不过是宇文邕为提拔他而刻意张罗的噱头。毕竟，天降石佛听起来也太过诡异，如果没有亲眼见到，谁会相信呢？

——其实在来之前，宇文述也是这样以为的。

但当他看到石佛的第一眼，他就猛然意识到，这件差事远比他想的复杂、艰难得多。

石佛在朝他笑。

那笑容里有奇异的蛊惑，蛊惑着他也想屈下双膝，加入跪拜的人群。要知道他曾被狼牙箭射穿膝盖，即便在那时，他也没有跪下。因为他是宇文家的男人。

最令他恐惧的是，他觉得石佛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心事。

而在妖异和神秘之上，还有恐怖的威压：在巨大的石佛身前，他感到自己和那些跪拜的愚民并无不同，都不过是蝼蚁罢了。

如果石佛会动，它一脚就能把他踩死。

随侍左右的兵卫们并未发现左宫伯的异常——他们的定力更弱，早已在与石佛的对视里丢了三魂、丧了七魄，仿佛那不是石刻的眼睛，而是能把人所有的精力、思想吸进去的漩涡。

按照最初的想法，宇文述本想直接轰散聚集在石佛前的百姓，再让兵士将石佛粉碎，投入到石羊河里，宣示世间只有一个真正的神圣，那就是今上宇文邕。除此之外，不管是佛祖还是道圣，统统都是不堪一击的纸老虎，圣上一声令下，它们就只有被碎尸投河的下场。

但到了这时，真正面对石佛，宇文述已经忘了自己的打算，甚至于忘却了宇文邕对他的提拔。他深深怀疑起这场灭佛是不是北周真正需要的，因为他看到的石佛法相庄严，充满了神圣的力量，内心深处隐隐产生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也许比起宇文邕，北周更需要的就是眼前这尊石佛。

费了好大的劲，他才终于从石佛的凝视中挣脱出来。恐惧像魔鬼一样攫取了他的心：这石佛一定有鬼！必须要马上把它拆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石佛之大，远远超出宇文述的想象。凉州上报时说“大可参天”，他还觉得夸张可笑，但眼下即便他吩咐亲率的五百名兵士同时发力，也不过勉强围着石佛的脚跟打转，根本无法将石佛扳倒，更遑论将其摧毁了。

这么巨大的石佛，怎么会从天而降？它从哪里来？又是谁建造了它？它根本……就不是人力所能建成的！

种种疑问萦绕着宇文述的心头，但他早已是成熟的将领，此时亦能强装镇定，冷冷扫视如晕如眩的兵士们，呼哨一声，肩膀上的海东青鹘应声而起，像一支极烈的箭，掠过每个人的面颊，狠狠地将他们啄醒。

如梦初醒的兵士羞愧地低下了脸。宇文述冷哼一声，抚摸着重又飞回肩上的海东青鹘，喂了一块马囊里的干肉。他闭上眼睛，思索一会，下令暂且进城，整顿军纪。

当晚，宇文述在油灯下铺陈信笺，提笔碾墨，欲言难言。他想写封奏章，飞鸽传书，禀报宇文邕，石佛之事蹊跷至极，恐怕世上真有神灵一事，非人力所能阻为，灭佛运动不如收手，否则……

否则什么呢？宇文邕任性跋扈，早在宇文护手下做傀儡皇帝时，就已显出端头。剪除宇文护后更是专断独行，刚愎自用，这也不消说了。灭佛是为了集权，宇文述自然明白。要让宇文邕在这时向一尊莫名其妙的石佛低头，那是不可能的。

宇文述最终叹了口气，请求宇文邕下命，调动全国石匠，尽快奔赴凉州，共同商议如何摧毁石佛。他还想写封信给自己的柱国父亲，让他再派出三千精兵前来增援，但最终还是作罢，打算直接调用凉州兵士好了，以免宇文邕多心。

毕竟，最初兵权一直掌控在宇文护手里，那时的宇文邕只能任其摆布。宇文护死后，柱国宇文盛就是最大的将，掌最大的兵。宇文邕信任他们父子，但信任的程度到底有多少呢？功高震主，这是父亲一直教导宇文述的话。他们家能历经风雨数十年不到，靠的可远不止是汗马功劳。

石匠的召集比宇文述想的顺利一些，宇文邕放出话来，只要石佛最终摧毁，参与的人皆有重赏。凉州的兵士也信服这位赫赫有名的年轻将军，稍作磨合，他指挥起来就已如指臂使。

经过和最优秀的石匠们认真讨论，宇文述决定采用看似最为可行的一个法子：火焚。

方法很简单，先让兵士们在石佛脚上凿出无数个洞孔，然后再在洞里放上干草，烈火焚烧。不出意外的话，再坚硬的石材，只要烧的时间够久，都会崩裂粉碎。如果奏效，就可以如法炮制，在石佛周身都凿满孔洞，放草燃烧，只是需要兵士们攀高走低，有失足坠落的风险。

可惜出了意外。

凿是好凿，哪怕是佛脚，也被凿的千疮百孔，似乎都不需要被烧，眼看就要分崩离析。塞进干草也没有任何阻碍，凉州不会缺干草这类东西。

但，等到宇文述下令点火时，所有人都听见一声泼喇喇的雷鸣，而后大雨如注，浇灭了刚刚点燃的干草。

宇文述不信邪，又试了几次，水汽直接濡湿了凿洞，干草也都变成了湿草。

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才总算停了。宇文述又尝试了一次，老天好像专要与他作对似的，又是电闪雷鸣，大雨将至，仿佛那些点燃的干草不是干草，而是雷公的鼓、电母的锣、雨师的风幡。

如此诡异的事，石匠和兵士们都已看呆了，更别说远处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了，宇文述甚至能听到那一阵阵的哗然里有念经颂佛的声音。

不能急，不能乱，宇文述在心里安慰自己，如果他也乱了，后果不亚于军营哗变。

他决定用最笨最硬的法子：把石佛当做城门，用破城槌把它撞倒。只要能撞倒，那就好办，大不了用土把它埋了，严禁人们靠前就是了。

没有一座城门能像石佛那么巨大，所以需要赶制一桩与之匹配的破城槌。做出槌后，又做了一架巨型的木车。足足一千名兵士一同发力，让破城槌依着惯性重重撞击在石佛身上。

纹丝不动，石佛像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那样稳固。明明它的脚已经千疮百孔。

一千人不够，那就两千人；两千人不够，那就五千人；五千人还不够……等到宇文述绝望地发现，一万人的力量都不能将石佛撞得晃上一晃时，他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他颓然地垂下了马鞭，肩膀上的海东青鹘似乎是感知到了主人的悲伤，轻轻地蹭着他的脸。

他还试探性地再次点燃了干草，等待他的仍然是大雨如注。

只有最后一条路可以走了，那就是放弃对石佛的挪动，直接将附近封锁，不再允许任何人靠近跪拜。违者，杀。

然而，经过这一番徒劳无功、近似笑话的努力后，石佛那股妖邪的魅力似乎成番变倍地加强了，即便是有兵士在场镇守，仍有人源源不绝地来到石佛身前参拜，变成了最虔诚的佛教徒。据说，只要你在凉州境内，你就能听到终日不绝的诵经声盘旋在上空。

根据野史记载，建德三年秋，左宫伯宇文述终于忍无可忍，亲自弯弓兜箭，射杀参佛者一百三十余人，箭兜“空复再空”。他的亲军后来也加入到了这场屠杀，最终死伤不计其数。

而那些被石佛蛊惑的百姓，在史册里的身份是“孽障佛子”。可即便是野史，也没有流传下后来的故事。

3

射杀佛子的当晚，宇文述一身血衣，都未更换，提笔蘸血写信给宫里，将情况详细汇报，而后悄悄一个人，重又来到石佛旁。

经过整整一个下午的屠戮，他和手下几乎血洗了石佛周围，鲜血浸润了整片土地。兵士们也撤退了，一个人都没有，四下静悄悄的，虫鸣也无。月华如水，照在宇文述的血衣上。

这个已经崩溃的将军昂然抬起头来，和石佛冷冷对视。一种报复的快感在他胸间油然而生，他不断地甩响马鞭，仿佛那是抽打在石佛的脸上。

他在教训它。什么普度众生？什么法力无边？根本就是一方蠢石头，都无法保佑信奉它的那些蠢货。倘若这世上真有神明的话，那也该是他们宇文家的男人。

但等他绕到石佛身后时，忽然发现竟然还有一个人跪倒在石佛脚边。衣衫褴褛，瘦骨伶仃，乞丐也似。他把脸深深埋在泥土中，简直最虔诚也不过了。

宇文述大怒，打马上前，一鞭子甩在那人背上，抽出一道血痕。那人却恍如未觉。宇文述更怒，探身抓住那人头发，硬生生把他头掰扯过来。

月光照在那人脸上，清清楚楚，宇文述却眼前一黑，如堕无边炼狱，大喊一声，滚下马来。那人嘻嘻一笑，也不理会他，继续拜佛。

他长了一张宇文护的脸。

在两年前，宇文护就被宇文邕设计给杀掉了。事情的经过，宇文述不用回想，历历在目：

宇文护从同州返回长安，宇文邕便与他一起拜见皇后。他递给宇文护一篇《酒诰》，言称太后嗜酒，请宇文护为之劝告。宇文护信以为真，就在他向太后念书时，背后的宇文邕举起玉珽，狠狠一击，砸中他的后脑。宇文护应声而倒，宦官何泉便听宇文邕之命，拔刀便砍，只是心慌意乱，怎么砍都砍不到要害……

“怎么砍都砍不死我呀，我好疼呀，我的乖乖儿，”那人似乎知道宇文述在想什么，忽然又是嘻嘻一笑，也不抬头，脸埋在土里，话声含糊，像嘴里含着泥巴，“呀，这下可急死人了，怎么砍都砍不死我呜呜……最后还是我的乖乖儿哪，我平时最疼的述儿，我的左膀右臂，捅了我一刀，是不是啊，我心死了，我眼没瞎，述儿……”

“不要叫我！”宇文述尖叫，“杀死你的是宇文直，是他和宇文邕接过刀捅死你的！”

“骗得了自己，骗得了史官，骗得了天下人，可骗得了我佛吗？述儿……”

“住口！你死了，早死了，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宇文述逐渐平复下来，忽然一声呼哨，拔刀出鞘，将那人的头颅斩下。鲜血泼在佛身上。海东青鹘腾身而起，提着那人的头发，转身盘旋。

宇文述看到宇文护的脸急剧地干瘪下去，只有那双黑漆漆的眼珠还滴溜溜转个不停。

“我佛慈悲，只渡有缘人。述儿呐，我想渡你，你却不过河。公无渡河哈哈公竟渡河哈哈渡河而死哈哈其奈公何哈哈……怎么着，你忘了？那时候你还年轻，你说你不想和你爹那样戎马一生，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你想做一个大诗人，去周游四地，我就去给你找师傅教你，我对你那么好啊……呵呵呵……述儿啊……”

他的笑声在月夜里诡异又瘆人。

“述儿，北周要亡了，宇文邕是个蠢种，和谁作对不好，和我佛……告诉你爹，小心杨坚，不过你们爹俩啊，也没多少活头了嘿嘿……”

“我十一岁那年，看相的人就说公子好生自爱，以后位极人臣，岂是你这妖孽佛子能知？”

宇文述再也按捺不住，再劈一刀，头颅一分两半，跌在地上，被海东青鹘啄食。

而那具无头尸体，许是宇文述幻视，他看到它伸出胳臂，轻易地掰开了他苦苦思索也无法摧毁的石佛，一闪身就钻了进去。

在石佛大开的一刹那，他看到那里面密密麻麻的，铺满了白骨骷髅。

4

关于那晚发生的事，宇文述讳莫如深，就连他最依仗的柱国父亲，都不曾知晓。

翌日，宇文述就班师回京，引咎请辞。宇文邕体谅不易，并未责罚，又过数年，仍然累功擢升其为英果中大夫，赐封爵位博陵郡公，不久改封濮阳郡公。

周宣帝即位后，宇文盛拜上柱国。宇文家的权势达到顶峰。然而到大象年中，宇文盛无疾暴毙，距离建德三年，不过八年光景。

宇文述感到很多年前的那枚利箭再次射了过来，射穿了他的膝盖。

他不知父亲之死与“宇文护”有无关系，但他开始感到后怕，并且私下里礼佛，变成了佛教徒，同时在朝廷时小意逢迎杨坚，并最终成为杨坚最亲信的人之一，一如当年他在宇文护手下。

北周大定元年，大丞相杨坚受禅登基，是为隋文帝，年号开皇。宇文述拜右卫大将军。此后又辅助杨广夺嫡。后来杨广做了隋炀帝，宇文述恩宠更盛，朝野无人可比。直到大业十二年，宇文述病逝，享年七十，也算长寿。

周史里记载袭杀宇文护的，依旧是宇文邕同母弟宇文直。石佛一事，出于种种原因考虑，正史不列。

而宇文述病死之前常做噩梦惊叫，有时说佛龛里藏有骷髅，有时头疼欲裂，说脑袋被鬼劈成了两半，等等，下人们颇为惊异，但遵其子宇文化及命令，从不泄露一字。

宇文述死后，宇文化及依据父亲的遗嘱，将尸体秘密火化。

他深知父亲渴望的是什么：他希望在生命的最后一把火里烧出一些舍利子，以此来证明他已得道，功德圆满，可以前往彼岸。宇文述一生杀业太多，这是他最后的寄托。

然后空荡荡的灰烬里什么都没有，宇文化及烧了又烧，最终炼出来的，不过是一些铁骨的箭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