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冷不冷,那时候的老历十月,是可以落雪的。
不啊,那时候是什么时候?
我二十岁,你出生的时候。买回了菜,给爸爸拿好了药的妈妈对回娘家的我轻轻地说,手抚抚我的衣,又说,软和,你穿白色高领毛衣真好看。
我当然知道,若穿的红毛衣,绿毛衣,只要是站在妈妈面前,毛衣们和我得到的待遇丝毫无改。
因为我是你女儿。
妈妈接受我间接的赞美,听到我说的话后明显笑得狠些,皱纹在喜悦里加深。院子里的柿树、无花果和枣树的叶子几乎落尽,苍绿永远属于桔子树和桂树,似露似雾的水气在叶子上堆积出一树树冬的晓寒。
还是你好看,你年轻。妈妈拉我进屋:冬天的太阳是说不准的,看,又落毛雨了,绸浓的,有点像那年的雪。
檐下的我们并肩站着,肩并不齐,妈妈比我矮。我们的目光齐齐落在院子外的远方,以记忆为翅膀,飞抵自己小小的旧河山。
燕宝,你生下来第十天,差点被我害死了。
哪里会?妈妈是不小心,我听你们讲过,我的鼻孔被你的乳头堵住,差不多没了气,为此你还挨了爸爸的耳光。
是啊,那是跟你爸几十年唯一的一次挨打,你全身都青了软了,没气了,我竟睡得死死的,被他一耳光打醒。可怜的你还好命大,你爸如平常一样和村里的人玩扑克,偏那晚没到点他突然牌一扔,不想玩了,顶着枯雪提前回家的。
雨下的大了,院子外的冷风吹进我们的眼睛,往昔编织的时光有着初雪的光芒,我们兜着陈年旧事进屋。
我不是头一次听妈妈说此事,也从未觉得自己可怜,倒是觉得一个女人在二十岁生日那天挨打一定难受极了。院子门口,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经过,步履匆匆,不知是赶周末的加班还是赴一场青春的邀约,有风信子图案的紫色雨伞映着她的粉面娇唇,如雪如樱。如今二十岁的女子,真的还是个孩子,有着认认真真和漫不经心的权利,哪怕做着梦行走出了错也只能归究于一次天边霞虹的消融。
我又一次路过自己的二十岁。
小时候至青春期,我沉缅于爷爷奶的慈爱,我在乎爸爸的关注。妈妈总有她忙不完的事,先前是田地猪栏,后来是柜台生意,对于我和妹妹,她只督促我们努力读书,对于成绩的好坏,她又不是很关心。我也不太了解妈妈,她总是在忙,她觉得家里生计和挣钱比什么都重要。二十岁,太年轻的我有些孤单,也有些虚妄。
妈妈统统不管,或者她根本就不知晓。但她不允许二十岁的我出错。
那个秋日,我第一次瞒着妈妈晚归,过了几天,妈妈凭着感觉知道了,沉着脸反锁了我的房门,厉声命我跪下。惊慌又委屈的我吓得瑟瑟发抖,泪奔。妈妈也落泪了,了解了情况后如释重负地叹气:哎,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向远在云南的你爸交待?
一声覆手为雨反手天晴的叹息,在门与窗的距离间回响,似触碰一场骤雨,打在草间又迅速遁形。我的窗外,云一朵一朵飘过晚秋。
妈妈推门离去,忙她忙不完的生活。我想念爸爸,我搭着木梯子爬上小阁楼。阁楼上没有灯,但很亮,四片大明瓦终年接受风霜雪雨的洗刷,依然透澈无尘。明瓦上头,浅蓝的天空一点点打开冬的幻像。
有些零乱的阁楼堆放着几个坛坛罐罐,有一个是石灰坛,放干辣椒干豆角,还有两个盛着茶籽油。墨绿色的鱼网抛在多年前的夏天木匠来做家具用剩的刨得溜光的几块木板上,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腥味,但更多的是杉木的原香。
我好奇的是阁楼另一角的黑色木箱,装的到底是什么宝贝?虽然没上锁,但进了箱子的东西无疑是重要的东西了,我早年就见过,觉得神秘又神圣,想偷偷打开,但没得到大人允可终究不敢。
我望望明瓦,默默地唤着远方的爸爸。仿佛征得了的他的同意,我打开了木箱。是信。另有一个大点的土黄色纸袋盖在最上面,我掏看,是七八张写着壹市斤,半市斤,叁市两……面值不等面值微小的粮票,绿色黄色黑白皆有。已经不流通的购物券了,大人郑重收藏的大约是过去一个时期的窘迫吧。那信,是爸爸妈妈的吗?我怯怯地从贴着八分邮票的十几封信中随取一封,是妈妈的字,写给爸的,直呼其名,并没有亲切的定语。字不好看但字迹工整,像发蒙的小学生的字。信,是个人私密物品,相当于自己上锁的日记,我突然觉得偷窥相当于偷窃,心怦怦跳。我粗略地瞄了一页,几秒钟而已。
我迅速顺着梯子爬下阁楼,再未打开过那个刷了黑色油漆的木箱。
季节似乎一下就转到了冬,冷风吹着我年轻的面颊,我扎起长发,跑向妈妈在镇上的粮油饲料店。我应该去帮忙。爸爸去云南时曾嘱咐过我:你要好好上班,歇假就多帮帮你妈,她事多挺辛苦。我竟是当耳旁风,从来没去细想过妈妈操持家务后,还要坐着拖拉机进货往返城镇的艰难和劳累,不说别的,那坑坑洼洼一车带一路黄尘的几十里就够坐的头昏脑涨了。
“家里都好,娘的天麻吃完了,昨天托我爹带了一包回,孩子都没生病,还没考试,学习情况也没敢问老师,总盼她们能认真读,比我有出息,栏里的猪又长大了不少,就是总不见天晴,菜秧子都长不出来……”那信应是我年龄更小的时候写的,爸爸被单位外派学习,奶奶有头痛顽疾,偶尔会吃天麻炖麻雀,妈妈还没去镇上,一天到晚围着田头猪栏孩子转。我偷看的几行字在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闪,老小牲畜和庄稼混合着写,杂乱无章却成了我记忆中永不丢失的一段美文。
忙于自己的事的妈妈不会讲故事从不看书,也不和我谈心,我原以为太理性的她不关心我,没想到我的任何风吹草动也在她的视线范围。
妈妈,不声不响,细碎而恒久地应对生活,应对变化。执着而要强。许是少年的饥寒交迫和婚姻后的困顿贫涩,她在意物质生活的改善,她特别相信一双手的力量和脑子的转速,喜欢向前看向钱看。生产队时,矮小瘦弱的她是队里的插田能手。后来在日杂店上班,站柜台买布,逢有破有瑕疵的布料,经理就放到妈妈的柜台,妈妈的销售能力一流。后来在城里自己开粮油批发行,妈妈书念得少,字依然写的不好看,但商业头脑特别敏锐,帐目也理得一清二楚,一溜烟几十家,我家的店做得风声水起。
岁月奔流不息,我们也长大了,到了退休年龄的妈妈毫不恋战。慢下来的时光里,我渐渐发现,妈妈年轻时被理性掩盖的柔情充满了感性。
她开始说:那时候……
人在回顾时是安详而温暖的,像炊烟像初雪。妈妈的脚步缓了,会去麻将馆,也会为我们带二宝,做小吃。心思也巧了,想着法弄到胎盘,混排骨炖着,骗爸爸吃了,还神不知鬼不觉的。爸爸有三高,还有糖尿病,近年常住院。我们说,幸好妈妈身体好,一生还没进过医院。妈妈笑,托你爸的福,我进医院的回数没比他少一回。可不是,年轻夫妻老来伴,伴医院才算最真切。
正欲问爸爸的血压血糖情况,妈妈端上来面条:晚上你舅妈舅舅要来,咱们去外面吃饭,咱俩一起过生日。
我和妈妈生日隔不远,我总喜欢拖到十天后和妈妈一起过,我给她拿礼物,她给我塞红包。
我看见,妈妈早几日才染过的头发头顶又露出白的发根。白发,总是性急地要证明妈妈想延缓的衰老。在我心里,妈妈从未老去,她一直保持着自己不燥不冷,不紧不慢的淡定和理性。岁月的河床,需要这样的渺小和坚强,才不会被突来的风雨拦腰截断。
我靠紧妈妈,我们相视而笑,仿佛一同去一场无需言语辅助的温暖抵达。妈妈听着电视里播报寒流来袭属不正常,她说,正常,那个时候的十月,是可以落雪的。
2020.11.28 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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