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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鲁迅《故事新编·理水》的,都知道大禹治水之前,“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之时,舜爷的百姓们,在鲁迅先生笔下,是这个样子:
不住在“露出水面的山顶上”,也“捆在树顶”,“坐着木排”,“有些木排上还搭有小小的板棚”,“从岸上看起来,很富于诗趣。”
“灾荒得久了,大学早已解散,连幼稚园也没地方开,所以百姓们都有些混混沌沌。只有文化山上,还聚集着些学者”,不缺粮,能根据木排上传来的消息,研究些学问。
那么学者们研究什么呢?不研究治水,研究治水的人。
其一,“阔人的子孙都是阔人,坏人的子孙都是坏人——这就叫作‘遗传’。”愚人生不出聪明人,鲧不成功,禹就不会成功,因此禹如果真是鲧的儿子,那就还是不行。
其二,禹到底有没有都成问题,如果没有,这还研究个屁?
持这种观点的,是口吃的鸟头先生,他说:“这些些些都是废话,你们是受了谣言的骗的。其实并没有所谓禹,‘禹’是一条虫,虫虫会治水的吗?我看鲧也没有的,‘鲧’是一条鱼,鱼鱼会治水水水的吗?”
虫和鱼当然不能治水,禹不存在,之前那些研究自然就真都是废话,因此学者们大都“OK”,只有一个表示了一点反对。此人认为鲧还是有的,因为他七年前,曾亲眼见到过鲧在昆仑山脚下赏梅花。
亲眼见过,这事就不大好反驳了,于是鸟头先生就说,这可能是名字弄错了,不然不应该叫鲧,而叫人,他转而就只对他确信的禹的乌有,花了三九二十七天,在树身上写下好多小蝌蚪文的考据文字,来证明起来。
他还要求来看的人,要交一点新鲜榆树叶,或者苔藓。
结果这就弄得学者们,跟那些没有“家谱”的“愚民”们打起口水战来了,直到大禹出现……
2
鲁迅先生这段文字,其实并非纯想象的产物,他挖苦的是著名历史学家、民俗学家顾颉刚。
那些个看似无稽的争论,其实也有当时学界争论的影子。
顾颉刚关于禹的那篇考据文章,发表于1923年5月6日,胡适主编的《读书杂志》第九期,题目是《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
那其中有几句话是这样说的:“禹,《说文》云:‘虫也……’,大约是蜥蜴之类。我以为禹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种动物。”
大禹治水的故事流传千年,之前是从没人怀疑的,所以顾颉刚这篇文章一出,石破天惊,立刻就引起了学界广泛关注、争论。
有趣的是,当时的鲁迅跟胡适一样,都是曾声援过顾颉刚的。
只不过他们支持的倒并非是顾颉刚的观点,而是他敢于“疑古”的精神。
一个学术假说而已,并非定论,这正像胡适说的那样:“上帝若真是可疑的”,都可以疑,“何况一个禹?何况黄帝尧舜?”
鲁迅、胡适这种观点,及一些人的真正支持,当然也是《理水》里面,鸟头先生与“愚民”争论之时,说这番话的由来:
“我的学说是不会错的。先前,许多学者都写信来赞成我的学说,那些信我都带在这里……”
鲁迅先生损人功夫天下第一,他这篇小说的讽刺意味当然是很重的,那么他是为什么“出尔反尔”,又变得这么“刻薄毒辣”的呢?
这原因大概有两个。
1,支持怀疑态度,不等于赞成你的观点,你若真觉得真理在握,那就对不起了。
2,鲁迅对顾颉刚有了怨恨。
鲁迅对顾颉刚的反感,在民国那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他不但在《故事新编》里曾两次影射到顾颉刚,涉及到他的生理缺陷(另一篇是《铸剑》),还曾在受聘于中山大学之时,明白告诉校方,有顾无我,有我无顾。
他最后竟因为校方不能接受,干脆辞职而去。
而关于鲁迅对顾颉刚的怨恨,学界一般也认为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顾颉刚自称只佩服的胡适、陈源(陈西滢),是鲁迅的论敌,一个是当年“揭发”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剽窃”自日本学者盐古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座》的,是陈源,给陈源爆料的,正是顾颉刚。
但是胡适、陈源虽为论敌,鲁迅对他们却从无人身攻击,只有就事论事,即便陈源那篇文章曾对鲁迅的文化声誉造成那么大的影响,鲁迅的愤怒论战,也还是在他惯常的范围内。
鲁迅的论敌多了,论敌本身都没弄到这地步,论战再大都没弄到这个地步,他何至于因为顾颉刚佩服谁就下这样的“狠手”?所以这真正的原因,就只能是后者了。
陈源是公开发表,而顾颉刚是“背后下药”,这很可能会被无处下手的鲁迅觉得此人太“阴”。
事实上鲁迅是否剽窃,这早有公论,就是大论敌胡适先生后来看过盐古温的著作之后,也曾说过:“说鲁迅抄袭盐古温,真是万分的冤枉。盐古一案,我们应该为鲁迅洗刷明白。”(《胡适来往书信选·中》339页)
因此鲁迅先生的怨恨,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这可是凭空诬陷,足以毁掉一个人一生的事情,更何况鲁迅又那么珍视名誉,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幸亏够坚硬,又有的是才华可以展现,不是方仲永。
3
这里更有意思的是,顾颉刚当时的那篇文章,也曾招致陈立夫不满,他简直是太生气了。
就是事情过去许多年,到了全民抗战时期,他还生气。
他甚至后来在回忆录中还曾恨恨地说道,顾颉刚那番话,本来毫无证据,可就因为他在中国古代历史研究上名声显赫,就有那么多人相信他,附和他。
孔子写作向来重证据,不可靠的,就宁肯不写,他都赞美大禹,大禹怎可能有假?
孔子的时代,离大禹只有一千多年,难道孔子的依据还不如顾颉刚可靠?
但是陈立夫跟那些文人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决不去跟你论战,他要“整”顾颉刚有的是办法。
所以等到了抗战时期,陈立夫做了教育部长之后,他就像在政坛上对付政敌一样“厚黑”,直接给顾颉刚下了一个套。
他忽而有一天对顾颉刚说,顾先生,我们打算在工程师年会上,搞一个以禹的生日为工程师节的提案,但是禹的生日是哪一天,我们哪知道?就请你费费心,帮我们考证一下吧。
顾颉刚在历史考据上的造诣的确非常了得,他这样的学者当然想不了那么多,所以他得到邀请之后,立刻就认认真真地,钻故纸堆去了。
顾颉刚不久后果然就考证出禹是某年6月6日生人,于是陈立夫立刻高高兴兴地拿着到了大会上。
顾颉刚怎么考证出来的,真假与否,陈立夫并不管,他就是对那个什么工程师节,其实也并不见得真怎么上心,这位陈大部长的“关键词”,其实是在这里:
等大禹生日宣布完,工程师节全体顺利通过后,陈立夫立刻点睛道,诸位,大禹再也不是虫了,因为虫的生日,是没有人知道的。
全场一愣之下,哄堂大笑。
事实证明,陈立夫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他能把大禹从虫儿,轻松变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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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九鸦
图片: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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