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万到底借还是不借？”
“你哥盖房子的钱还了吗？你妹读书学费还了吗？你二大爷换假牙的钱还了吗？你舅买拖拉机的钱还了吗？从结婚到现在，见到一毛回头钱了吗？”
我生平见多了穷亲戚借钱时的贪婪嘴脸，还有欠债不还时的混账模样。
“要不，这是最后一次？”
“你上次，上上次，还有上上上次，每次都说这是最后一次。你被穷亲戚骗得还少吗？”
李大厨有些为难，耷拉着脑袋转身出了卧室。对着正在“啧啧”称赞我家大房子、大电视、大沙发的张大妈，张了张口，但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哎，李大厨为人善良，最怕拒绝人，让他说“不”字，比登天还难。
好在扮演恶人的角色，我轻车熟路。我把李大厨扒拉到一旁，“张大妈，这钱我们一分都不借。”
“你这么有钱，为什么不资助一下我们？那我大儿子怎么结婚啊？”
“资助？我凭什么资助你？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您问问李大厨，他娶我的时候，花一毛钱了吗？我还倒贴他了两床红被子。”我瞅了瞅张大妈身旁的男子，“况且30万彩礼钱，您让小儿子吃住在我们家，干家务折抵，简直是笑话。”
“你这么有钱为什么不帮我？你故意为难我！可怜我那大儿子呦！”
张大妈两手一摊，把自己重重往沙发一摔，皮质沙发立刻陷进去一个坑，呦，耍无赖啊。
对付无赖我最有方法，撸起袖子，提起张大妈的行李准备扔到门外。
只见刚上小学的小包子抱着男子的大腿，“哥哥，哥哥，你再帮我做一个手工吧！这手工我爸爸妈妈都不会。”
男子摸了摸小包子的头，“乖，你想一想哥哥刚才怎么教你的好不好？哥哥相信你一定可以自己做出来。”
我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准备看小包子撒泼打滚。小包子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是大魔王，我请的许多家教老师都被小包子赶跑了。没想到小包子竟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真的静静抱着男子的大腿在思考。
我不得不对男子多看了两眼，穿着干净整洁，衬衫因为反复清洗有些褪色和僵硬，身体坐得笔直，屁股只搭了一点点沙发的边，有些紧张却不失礼节。
我把张大妈的行李扔到她手里，冲着男子努了努嘴，“他留下。”
张大妈欢天喜地谢了一番，然后走了。
李大厨望着张大妈离开的背影，不可思议地问我：“你同意借钱了？”
“笑话，”我指了指正紧抱男子大腿一脸警惕的小包子，“是小包子想让他留下。我这么视财如命，自私私利，怎么可能借钱给穷亲戚？！外面满大街都是赚钱的机会，让他自己赚吧，赚多赚少是他的本事。这个社会，穷是原罪，有钱才是正义。”
李大厨伸手把我揽在怀里，“别胡说，我知道我老婆才不是势力之人，不然也不会嫁给一个穷鬼。”
是啊，我这么爱财，怎么会嫁给穷鬼李大厨呢？
2
回想起来，我认识李大厨时，我也是个穷鬼。
那时我借住在素素家，每天一道宵夜侍奉她，以此还债。并且希冀有朝一日嫁入豪门，改写由奢入贫的命运。
某天，“叮”的一声，门铃响了，素素正在衣帽间挑着晚上夜场的礼服，作为厨娘兼半个保姆的我去开门。
李大厨站在门外，“你是素素吧？我是你爸爸的表侄，我来借……”
“借钱，没有。”
“哐”，我把门关上了。
素素父母的故事我耳熟能详，穷小子爱上富家女，攀上高枝变身凤凰，从此两个人在一起幸福地生活。
然而，穷小子有许多穷亲戚，就像打不完的苍蝇，三天两头就会拐着弯来借钱。
“素素，素素。”李大厨敲着门，“咱俩小时候一起光着屁股抓过鱼，你是不是左边屁股上有个痣？！”
我和素素从小一起长大，互相顶包的事情干过不少。记忆中确实有一次我和素素打赌谁吃得冰棍多，我一口气吃了11根，吃得肚子直抽抽，但还是输给大胃王素素。于是我不得不忍着肚子疼替她听从穷父亲的安排，陪穷小子在河里抓鱼。
河水表面平静，下面有许多暗流，我脚下一滑似乎要被拖进一个暗流，还好穷小子一把拉住我。暗流没拖走我，却拖走了我的花裤衩。
难道李大厨就是那个穷小子？
“啪”，我又把门打开了，我可不想左邻右舍都知道我屁股上有个痣。
“我是来借住，不是来借钱的。”
李大厨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还有两个梨涡。一股朴实清新的小风迎面吹来，呦，穷小子笑的时候又土又好看。
我走神了一秒，可是再好看也改变不了他是穷亲戚的本质。
“你认错人了。”我用力甩上门。
李大厨眼疾手快，一只脚卡在门缝。
“素素！素素！让我进去！”
“穷鬼！滚开！”
我自掏腰包从门缝里塞出100块，让李大厨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这时穿戴整齐的素素准备出门，看见皮肤黝黑、笑容可爱、一身腱子肉呼之欲出的李大厨，立刻笑眯眯地把他拐进了豪宅。
我就知道素素看见李大厨会是这个结果。素素是个好色之徒，李大厨落到她手里，就好像鱼肉落到刀下。
我感觉自家的白菜要被猪拱了。可是落魄的穷亲戚和放荡的富小姐，到底谁是白菜，谁是猪？
当天晚上素素喝完李大厨煲的高汤，说道：“你不用外出打工了，留在家里给我煲汤吧。你每个月要多少钱，我给你开。”
煲汤，包养，只有一字之差。
我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做着失宠的宵夜，琢磨着这是素素的第几个新欢。
也不知道李大厨是真傻还是没听懂，给我盛了一碗汤，转向素素，“我爸爸教导我好东西要和大家分享。我这次从村里出来想开个网上餐馆，如果你能把厨房借给我，我每天都让你免费喝汤！”
“噗！”素素干笑了一声，用青葱玉指点了点李大厨的胸膛，“小傻瓜，别说厨房，把人借给你也可以啊。”
素素抛给李大厨一个魅惑撩人的眼神。
素素就是用这个手势，这个眼神，这个称谓，斩男无数。对于那些想一朝飞上枝头的穷小子，简直一招毙命。
然而李大厨竟然守住底线，只借了厨房，一板一眼开起了网上餐馆。生意不赖，李大厨常常忙不过来，还招呼我一起去买食材。
我当然不会答应，我怎么会和穷鬼为伍？
李大厨说：“你也借住在这里，我也借住在这里，我们是一样的。”
我戳着他的胸膛纠正他：“你是货真价实、彻头彻脚的穷亲戚，我是刚刚加入穷亲戚队伍还不太适应这个身份的没落小姐，我和你有一个银河系的距离。”
然而李大厨并不这么觉得，每次我骂他“穷鬼”，他都会说：“你也是。”虽然我确实比他穷，但吵架绝不能输了气势，于是我站在凳子上，企图藐视身材魁梧的他。
最终我和李大厨之间的战争因为素素丢失的钻石项链而结束。
那晚李大厨被赶出了家门。
3
思绪在回忆里飘了许久，躺在自己家的大床上，回忆着那条抓鱼的小河，还有令我不忍直视的花裤衩。我往李大厨的怀里钻了钻，睡着了。
张大妈小儿子留宿的第二天，最先醒过来的是我的嗅觉。我捅了捅身边的李大厨，然后一起摸到厨房。只见张大妈的小儿子李承晚围着围裙在煎荷包蛋，小包子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滋啦滋啦的煎锅。
我和李大厨对视了一眼，我悄声问：“你们张家世代都是厨子吗？”
李大厨像老父亲一样摸着我的头，眯着眼睛笑了笑，然后指挥着孺子可教的李承晚盛了一碗小米粥给我。
入口香绵，粘而不烂，还添了少许核桃，颇有一番味道。核桃，哪里来的核桃？
“这是我从山上摘的野核桃，最适合给小孩子补脑。”
小包子正咂巴着嘴巴满脸欢喜地瞅着李承晚。
我扒完了一碗粥，舔舔嘴巴，“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我之前一直在家里种苹果，今年苹果滞销，卖的钱还不够化肥钱。于是我出来打工，但我没什么学历，我看到张叔的餐馆在招外卖员，不知道合不合适。”
“合适！有什么不合适！会骑摩托会认路就行！”李大厨说。
我瞪了李大厨一眼，问李承晚：“你这么年轻，不可能一辈子卖苦力，不考虑考个文凭学个手艺吗？”
“想考，想学，”李承晚给小包子擦了擦嘴巴，“但没钱。”
没钱两个字，确实是穷人的心上刺。我埋头又喝了一碗小米粥不再搭腔。
李承晚留住后没多久，我发现钱包里总是少钱。刚开始是10块、20，后来变成50、100。
穷鬼爱出贼。
我撸起袖子想找李承晚问话，突然想起了素素丢失的钻石项链。
素素丢项链的那一天，我刚进家门，就听见素素颐指气使地向李大厨问罪：“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项链？”
李大厨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是你？难道是高嫣？”素素瞥了我一眼，我的脸以极其不自然的方式抽动了两下，然后尴尬地笑了笑，“怎么可能是我？会不会是掉在地上了？”
“我已经让请保洁里里外外找过了，根本没有。”素素胜券在握地看着李大厨，“你若不承认，我就报警了。”
我浑身一震。不能报警！我感受到双手不自主颤抖，我干咽了口水，瞅向李大厨。
只听他说：“项链是我拿的。”
我震惊了，他怎么会承认？
素素饶有深意地看着李大厨，在他耳边吹气如兰，“我就知道是你，你从了我，项链就当我送你的。后面你想要什么，我都能送你。”
“不。”穷鬼李大厨回答得干净利落，“我会买新的，还给你。”
“怎么还？肉偿吗？不然，你煲一辈子汤，都还不起。”素素的手指在李大厨胸前游走。
穷鬼李大厨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惊肉跳，然后他拨开了素素的手，不留情面地拒绝了来自富小姐的橄榄枝。
素素一个趔趄，“给脸不要脸，三日内不还就告你偷窃。现在，滚！”
李大厨转身回屋，收拾了原本不多的行李，当即离开了豪宅。豪宅建在半山腰上，我不知道黑灯瞎火他怎么摸下山，怎么找当晚的住处。
我的内心一阵忐忑，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他突然停步，我撞在他的背上。
“跟着我做什么？”
我把项链塞进他的手里，“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偷了项链。
那一天我们同学聚会，除了一些狐朋狗友，还有突然劈腿、被富家小姐拐跑的前男友。为了强撑破产后的门面，我偷戴了素素的项链。
我以为素素那么多值钱的首饰，根本不会在乎这个；我以为聚会结束，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
落魄少女泛滥的虚荣心让我不敢承认。
我拖累了李大厨，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然而李大厨却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下次不要这样。”
简单的六个字，我听出了宠溺的味道。他竟然没有咆哮，没有责备我。我抬头望向他，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的心不安分地跳动着。我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一刻，我对穷鬼李大厨心动了。
4
从回忆中抽身，我瞅着钱包，叫来了李大厨。
“你说，钱是李承晚偷的，还是小包子偷的？”
李大厨耸耸肩，“问问就知道了。”
先问谁呢？
当然先问李承晚。
可是一想起素素的项链，我就有些心虚。人穷真的志短吗？穷亲戚真的就是贼吗？犹豫了一秒钟，我叫了小包子。
没想到小包子一口就承认钱是他拿的。
小包子说：“前几天下雨，李承晚哥哥为了赶着送完外卖接我放学，把一个小姐姐的车给刮蹭了。小姐姐让李承晚哥哥赔钱，可是李承晚哥哥钱不够，所以把身份证押给了小姐姐。小包子要帮李承晚哥哥赎身份证。”
小包子还说：“之所以不告诉妈妈是因为妈妈喜欢钱，不喜欢穷亲戚，肯定不会借钱给李承晚哥哥。”
“怎么和你妈妈说话呢！”李大厨拉过小包子，就要拍他的小屁股。
我把小包子护在身后，小包子冲李大厨做了鬼脸，“妈妈说过，穷是原罪，有钱就是正义。”
我一愣，一本正经地看着小包子，悬崖勒马，“妈妈说的是不对的。钱不是正义，善良才是正义。”
为了匡扶正义，我去找了豪车小姐姐。
然后，我见到了阔别已久的素素。
我就知道，李承晚刚学会骑电动车，骑车时总是小心又小心，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刮蹭了豪车。
“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让他刮蹭？”
8年过去了，时间在素素身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依旧是那么年轻，美丽，还有，骨子里透出来的浪。
素素从包里摸出来一包女士香烟，“李承晚是你的人？长得和李飞倒有两分相像。”轻轻吐出烟圈，“当年的项链是你拿的吧？李飞是替你顶包吧？”
“你怎么知道？”
“李飞前脚被我赶走，你后脚主动搬走，然后彻底消失，让我不得不怀疑。后来你那个穷得掉渣的前男友告诉我，你们聚会当天，你戴了一条我的项链。你的前男友技术很差，但记性一流，记得我的每一件值钱首饰。”
素素咂了一口烟，饶有意味地看着我，“不知道李飞技术如何啊？你后来还见过他吗？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见过，当然见过。我不仅知道他在哪儿，我还嫁给了他。
当年，李大厨从豪宅搬出来的第二天，我也搬了出来。
我受不了因为自己一时的虚荣而害一个大好青年蒙羞，但我也没有那么高尚敢于向素素承认这个错误。
在出租屋的很多个夜晚，我以为我会想念大豪宅的软床、空调、波斯被，没想到我最想念的是李大厨的那一碗汤。
相比于李大厨的汤，我似乎更想念他本人。想念他每一次和我争执，想念他替我挺身而出。可是，羞愧感让我不好意思去找他。
我找了一份给美食杂志撰稿的工作。半年之后，我奉命去访谈一个好评如潮的路边汤铺，没想到遇见了李大厨。
他支了个小夜摊煲汤，露天的矮凳坐满了加班晚归的白领。有个小姑娘问他要微信，李大厨掏出手机，给了个收款二维码。
小姑娘嘟着嘴不开心，“小哥哥你真坏，明天我还来。”
李大厨礼貌地笑着，“回头客，欢迎。”
小姑娘“哼”一声，拎起LV手包，扬起手摸了摸脖颈的钻石项链，撩了撩头发，露出CHANEL的耳钉，想着法子露富，可是穷鬼李大厨视而不见。
我轻咳了一声，“穷鬼，来碗汤。”
李大厨怔了怔，回过头发现是我，喜笑颜开去盛汤，手一抖，一碗汤，洒了一半，然后乐乐呵呵搬了小凳子坐在我跟前。
大冬天的热汤真馋人，我喝了两大碗，才问出口：“你为什么替我顶包？”
李大厨不答反问：“你还没回答我，你左边屁股是不是有个痣？”
我脸一红，突然觉得，穷鬼好可爱。
5
后来，我和李大厨开始约会。
生平第一次和穷鬼约会，我比李大厨还紧张。我以为他会带我去路边摊，大排档，苍蝇小馆，没想到第一次约会，他竟然带我去了北京城最高档的日本料理。
李大厨说：“小时候抓鱼烤好你不吃，嚷嚷要吃生鱼片，不好意思，过了这么多年，才带你来。”
我愣了，这是喜欢了很多年、默默守护你、要表白的节奏吗？
我拉住李大厨，“小时候陪你抓鱼的人是我，不是素素，可是我们家所有钱都被父亲赔光了，我已经从素素的闺蜜小姐姐变成落魄穷亲戚。所以穷小子爱上富家女，从此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故事，在我这里行不通。我和你一样，穷，很穷。”
“我知道啊，没关系。”
李大厨伸手把我耳边的一撮头发别在耳后，目光温柔，眉眼含笑。
他说：“不要怕，我们不会一辈子都是穷鬼。”
李大厨的温暖从手心传到我的耳朵传到我的心底，我收起骄傲防备，第一次乖巧地点头。
只听素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呦，借的钱还清了？有钱吃京城最贵的日料了？这一顿饭，你得煲几个月的汤？”
素素的眼神撩骚着李大厨。
素素身旁站着我的劈腿前男友，他衣着光鲜地被素素牵着，就像一条好看的狗。前男友立场鲜明地向素素靠了靠，似乎生怕再被我拖下水。
我突然作呕。
我示威般拉起李大厨的手，紧紧拉着，转身就走。他的手因为长期握汤勺而凸起厚厚的茧，和前男友白嫩的手完全不一样。
走过高楼林立的商业区，走到热闹的棚户区。我挑了一家大排档，拉着李大厨就要进。
李大厨不乐意了，“你不会是为了给我省钱吧？”
我怎么可能是给了给李大厨省钱呢？当然不是。我在李大厨的耳朵边悄悄说：“穷鬼，那家日料进门后要脱鞋，我怕你袜子上有洞。”
说完之后我还故意大声嘲笑了李大厨，“穷鬼！你就是穷鬼！”
说完，我哭了，眼泪一直掉一直掉。
李大厨伸手帮我擦眼泪，“别哭了。”
“穷鬼，你懂什么！”
“你就这么讨厌穷人吗？”
呵，我曾经也胸怀正义，喜欢帮扶穷亲戚。直到父亲破产，为了替父亲还债，我找了每一位曾经向父亲借过钱的穷亲戚。然而，没有一个人承认他们借钱了。
借钱不还，天经地义，炒股赔光，活该倒霉。
他们像看笑话一样看着我。
讨债的人追到家里时，是素素救我于水火之中。
从那之后我深深地觉得，有钱就是正义。
可是正义化身的素素怎么可以睡了我的前男友？究竟是她先睡了他，还是她先替我还了债？
我一直对于和李大厨约会这件事，怀着七分欢喜，三份忐忑。总觉得是自己抢了素素的，玩物。
现在终于扯平了。
那一晚我喝醉了。
穷鬼李大厨并没有乘人之危，只是放任自己被我占尽便宜。
6
我坐在素素面前，刚和她回忆完这一段往事，就接到医院的电话。
“请问您是高嫣吗？您的儿子出了车祸，正在第九医院抢救。”
我慌了神，撂下电话起身往外跑，钥匙插进车锁。
“我跟你一起。”素素拉开车门跳上副驾。对着镜子理着头发，补着口红。
我来不及拒绝，油门一踩，一路冲向医院，遇到同样慌张的张大妈。
“我儿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张大妈像个泼妇冲过来对着我的头发、衣物一阵乱抓。
李大厨及时赶到，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到身后。
“冷静一些，先看孩子。”
这时他注意到我身后的素素，这是他被素素赶出门后，第一次和她见面。李大厨愣了一秒，礼貌地打招呼，就像不熟悉的老朋友，客套而充满距离。
急救室门口，肇事司机佝偻着背缩在角落的椅子里，一见到我们扑通一下就跪下了。
“大姐、大妹子对不起，小孩突然跑到马路上，我刹车了，但是距离太近，来不及了，又有人冲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司机前言不搭后语。
“你赔我孩子的命来！”
“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种的苹果又滞销，我实在没钱，大姐、大妹子对不起，对不起。你们实在要钱，把这一车苹果拿走吧！”
滞销的苹果，我眼皮突突一跳，看向李大厨，他似乎也若有所思。
“都安静些！要吵出去吵，病人需要休息！”护士出来了，小包子也被推了出来。我冲上去看，胳膊腿儿都在，脖子上也没有石膏，脑袋上没有绷带，完完好好一个人。
“他只是轻微擦伤。醒来后住院观察三天，若没什么事就可以出院了。”护士说。
我和李大厨对望了一眼，不是被车撞了吗？怎么只是擦伤？
是李承晚救了小包子？
我紧紧握着小包子的手，李大厨紧紧握着我的手。素素毫无存在感地被晾在一旁，注视着我们，然后伺机向李大厨的屁股口袋塞了东西。素素轻弹了李大厨的屁股，然后吹着口哨走了。
她总是这样，勾引猎物，肆无忌惮。
这时李承晚被推了出来，右手臂打着石膏，脑袋上缠满了白纱布。他勉强地挽起一抹笑，“妈，我没事，你别担心。”
“你还说没事，你都这样了，还没事？！你放心，妈一定会帮你讨回公道。”张大妈话锋一转指向我，“我儿子为了救你儿子，现在伤成这样，你说吧，赔多少？”
我一愣，凭什么我赔钱？李承晚原本是见义勇为，现在看着像是在碰瓷。况且碰瓷也是找肇事司机，找我算什么？
我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没钱，要钱找他。”我指向肇事司机。
“你没听他说么？他没钱，只有一车苹果。我要他苹果做什么？！”
张大妈和肇事司机齐刷刷看向我。
“我的苹果洒了一半，大妹子，为了救你儿子，我急刹车转向撞上了马路牙子，保险杠和轮毂都坏了。”肇事司机舔了舔嘴唇，瞥了眼张大妈，说道，“这趟出门的交通费都是借来的呢，大妹子你看着赔点儿吧。”
在这场交通事故中，小包子是受害者，然而眼前这两个人，却让我赔钱。怎么看怎么像一出戏。
“没钱！”
“那，”肇事司机有些紧张，结巴的毛病又犯了，“事发时有行人拍了视频，我只能放到网上，让网民评评理，富人欺负穷人。”
这时李承晚挣扎着坐起来。
“儿子，你快躺着、快躺着！”
“妈，我不会让嫂子给你一分钱的。”
李承晚的目光转向肇事司机，司机被瞅得一个激灵，低着头不敢和李承晚对视。李承晚挣扎着下床，“我今晚有夜大的考试，是嫂子出钱帮我报的名。”
张大妈愣住了，似乎不相信。
李大厨也愣住了，“你不是最讨厌穷亲戚吗？什么时候资助李承晚上夜校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当年盘下店送给你，你不是也是后来才知道吗？”
当年我宿醉占尽了李大厨的便宜后，卖了仅剩的几个大牌包包，张罗了一个小门脸送给他。
我这个人一向爱财如命，但也知道，人比钱更重要。
有些人的穷，是缺少机遇和机会，比如李大厨，比如李承晚；但有些人的穷，是来自骨子里的低下，比如张大妈，比如眼前的司机。
李大厨看着肇事司机，眉头一皱，“你看着似乎有些眼熟。”李大厨瞅瞅张大妈，瞅瞅肇事司机，一拍大腿，“你们真胆大！我们不但不会赔给你们一分钱，还会报警！谁的责任谁来担！”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见李大厨说“不”，他终于学会了说”不”。
李大厨头也不回地护着小包子回病房，把苦苦求饶的肇事司机还有慌了神的张大妈留在身后。
我从李大厨的屁股口袋里掏出刚才素素塞进去的东西。是一张用口红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我一直没有问过李大厨，他后不后悔拒绝素素？后不后悔坐享其成少奋斗十年？后不后悔娶了爱财如命、一身债务的我？后不后悔没黑没白才开起一家又一家连锁汤铺，才摆脱了穷鬼的称号？
如今李大厨此生第二次面临这样的考验。
爱情，婚姻，如此脆弱，可千万别去考验。
只见李大厨快速地把电话号码撕碎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看了你的屁股，就想对你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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