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无论在城市还是乡村，能够喝上一瓶娃哈哈营养快线，是轻而易举的日常消费，任何一个人，不分男女老幼，想喝就喝，一瓶三块钱的营养快线，几乎不会让人想到奢侈。营养快线上市有十多年了吧？这十多年，营养快线的价格没变，人们的收入却成倍增加了，以至于过去的民间奢侈品成为了今天的百姓家常便饭。
嗯，娃哈哈营养快线在河南濮阳上市，的确就是十年前的2001年。我之所以对这个日期记忆得如此清晰、深刻，是因为，营养快线在我们那个城市上市之时，正是我下岗失业之时。
2001年底，领取了一次性买断工龄的所谓补偿金，我离开了工作十年的工商银行。全额缴足了房款，置办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家里的存折上仅剩一万多块钱。一万块钱的存款，放在夫妻双方都有稳定工作的家庭，还算一笔不菲的积蓄，至少不会因此导致家庭经济恐慌。可是，我家里的这一万块钱，却是我失去工作后仅剩的一点点养家糊口的活命钱。更糟糕的是，我的商业经营每况愈下，不但不赚钱，反倒每日要往里边贴钱。更闹心的是，当年，在我生活的那个中原小城，即便给人打工的差事，也不是说找就找的。
当每天都要倒贴钱的生意关了门，从第二天一大早起，我就开始在全市的大街小巷踅摸。每天，我睁大紧张的双眼，在报纸上、在街道拐弯处、在电线杆上，寻找每一个可以挣到哪怕一分钱的机会。然而，刚刚爬出鸟笼的笼中鸟要想在丛林里打到哪怕一只小毛毛虫，也不是那么轻易的。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披星出门，戴月回家，除了一身的疲惫和满腹的窝火，两手空空。我不愿意让父母和孩子们看到我的窘迫，尽管我知道，今天出门，最大的可能还是像昨天一样一无所得，但是，假如窝在家里，不但连挣到一分钱的可能性也化为乌有，更可怕的是，我会给老人弱子增加心理负担。我没本事给他们挣到丰裕的物质享受，不能再给他们增添心理上的不安和恐慌。
每天，我照常出门，或者在早已印满了我脚印的大街小巷继续磨鞋底，或者漫无目的地坐上一票制的公交车，穿行在全市的角角落落，从起点坐到终点，从终点坐回到起点。我隔着车窗，焦躁地、百无聊赖地看着熟悉的街道、建筑物、行道树无数次重复地闪过眼前……
一次，经过濮阳市著名的百姓量贩超市门前，我看到，一群导购小姐们正在喜气洋洋地端着一盘盘小杯饮品，请顾客们免费品尝。红裙子红背心的美女们并未引起我格外的注意，倒是她们胸前端着的一杯杯饮料，即便隔着车窗，看上去也很诱人。尤其是从大清早出来，我在大街上转悠了半天，此刻已到午后，粒米未进，连一滴水也没喝，本来感觉不到饥渴，看到一杯杯的免费饮品，突然就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于是，慌不迭地窜下公交车，直奔那家超市。
这是娃哈哈营养快线在濮阳的首发仪式，靓丽的促销小姐们手中端着的，正是此后风靡全国的娃哈哈营养快线。一名最漂亮的导购小姐穿着红色油亮的超短裙，手中捧着一瓶在当年的顾客眼中陌生的饮品，在铺着红地毯的台上扭来扭去。她迈着猫步，一会儿走到舞台的左边，把那瓶营养快线举到右胸前；一会儿走到舞台右边，把营养快线举到左胸前；更多时候，她面带微笑，在舞台前边和中央，把那图腾般的瓶子高高举过头顶，左右转动着，让台下的观众看得一清二楚。
台下，几名导购小姐也是笑吟吟地，不停地劝人们品尝。有的围观者似乎不好意思，犹豫着，最终走开了；有的人嬉笑着，或一本正经地喝上一小杯，连声说“不错不错”，或严肃地赞美“嗯，挺有营养的”。免费品尝的人们中间，小孩子最多。一群小孩子围着几名导购小姐，“姐姐，给我一杯，我给你们做宣传。”“阿姨，让我尝尝吧，我给你们传传名。”即便面对小孩子，漂亮的导购小姐也不温不火，耐心地满足他们的要求。其中一名看上去挺伶俐的小姐笑着对一名看上去挺调皮的男孩子说：“小朋友，你都喝了六杯了，小心撑着了。”小男孩看着她，嘻嘻地笑着。
我挤过去，一名导购小姐笑容可掬地对我说：“大哥，免费品尝一下吧，这是娃哈哈公司最新开发的饮品，不但口感好，而且营养丰富，像您这样一看就是脑力劳动者，营养快线能让您大脑灵活，精力充沛。”
我笑眯眯地盯了盯导购小姐胸前托盘里的一杯杯营养快线，它们仅仅看上去就很好喝，乳白色的液体和乳白色的小杯子相得益彰，更增加了它们的诱惑力。说真的，我的确十分渴望能够喝上一杯，哪怕只是这样的一小杯，哪怕只是这样地浅尝辄止。这可是免费品尝啊！我准确地记得，自从下岗失业，我已经有足足六个月没有沾过哪怕一口瓶装饮料了，更别说有营养的牛奶和牛奶饮品。
但那次，看着导购小姐的甜笑，看看托盘里肯定酸酸甜甜、解渴解饥的营养快线，我最终还是像一名有涵养的脑力劳动者一样，礼貌地说了句“谢谢！有机会再品尝吧。”然后，有点仓皇地快步走开了。
为什么当时我竭力克制住自己的饥渴欲望没有免费品尝呢？现在回忆一下，也许，在当年那样窘迫的生活条件下，我总有一种愧对老人孩子的羞愧感，我在潜意识里告诫自己，好吃好喝的东西，老人和孩子们没有吃过之前，我绝对不允许自己尝上哪怕一口！
我多次反复追问自己：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志气？爱心？抑或有病？现在，不妨这样说，即便这样的心理不是什么志气和高级理性，至少也是一个男人在窘境中源自生命本身对老人和孩子的责任感。它也许显得狭隘，但是，我相信，每个人在遭受着生活压力逼迫时，都会或多或少地产生这种克制力。正是这种克制力，鞭策着我们，顽强地活下去，并以此为动力，努力奋斗，以求亲人能够过上好日子。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娃哈哈营养快线、它的名字、它那种看上去柔顺的瓶体、它那乳白色的充满诱惑的乳液，深深留在了我的脑海中。这种本来面向广大百姓的普通大众饮品，竟然一度成为我心目中的奢侈品；我甚至觉得，如今的生活如此窘迫，前途如此黯淡，营养快线却是那样难以企及的高档商品，恐怕我这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品尝它们了。也正是在如此沉重的心理压力下，能够为老人和孩子们买上这样一瓶营养快线，竟然成为那一段时间我孜孜以求的目标。许多次，我几乎就要狠狠心，为老人孩子买上一瓶，然而，想一想每天都在变少的存款数字，想一想工作依然遥遥无期，我还是竭力克制住自己。但每次这样的克制，都让我对老人孩子的愧疚心理更加沉重。
社会底层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些在其他阶层中人看来微不足道的欲望，在社会底层的人们那里，却是那样地难以实现。正是类似这种一瓶普通饮品带来的欲望差别，注定不同阶层的人们永远无法实现相互理解，更谈不上相互沟通。
那次过后大约半个月，一天，我照例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出门，在濮阳市的大街小巷踅摸。晃荡到中原油田总部一家大型商场，只见商场前的广场上又在做娃哈哈营养快线的促销活动。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免费品尝活动，却增加了一项“回答问题赢娃哈哈营养快线”活动。口若悬河的主持人小伙子提问的问题，无非是与娃哈哈或营养快线有关的常识，导购小姐现场发放的广告页上就有答案。不过，也许那天天气比较热，现场没有多少人参与。
我走上前去，接过几份广告，仅仅看了两眼，就知道了主持人提问的答案。说实话，我是有些激动的：是否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这种方式实现我的愿望呢？但我又有点怯场，有点不好意思。我好像觉得，旁人都知道，我是一个无力给老人孩子挣到一瓶营养快线的笨蛋，只能靠这样的方式蹭上一瓶。
我犹豫着，准备走开。这时，我瞥见一名中年妇女笑呵呵地答对了一道题，并得到了一瓶营养快线。看着她的孩子美滋滋地喝着营养快线，我不再不好意思，大步流星走上前去，内心有些张皇表面大大方方地回答了主持人的一道问题。那是一道什么问题呢？现在已经没有了印象。主持人小伙子笑着说：“啊，我们这位戴眼镜的先生真是知识太渊博了，他答对了一道高难度的问题，奖励一瓶娃哈哈营养快线。”一名促销小姐用托盘端着一瓶营养快线，笑吟吟地奉送到我面前。
接过营养快线，我结巴了一下，脸上有点发热地对促销小姐说：“小姐，我能不能再回答一道题，兴许我还能再次答对呢，是不是还能再奖励一瓶呢？”促销小姐怔了一下，接着，语气有点怪模怪样地说：“先生，一个人只能回答一道题，一个人只能得到一瓶赠品。”
我脸上更热了，急忙跑开。
一路上，我极力克制住打开那瓶营养快线的欲望，好几次，我把它举到眼前，上下左右地端详着，那乳白色的液体，似玉液在瓶中流淌。
回到家，我把经过讲给老人和孩子们听，孩子们兴奋地说：“爸爸，咱们明天都去吧，一人回答一道题，咱们就可以得到三瓶。”孩子们的话让我想起了那名促销小姐莫名其妙的表情，心里翻上一股不知道什么滋味的滋味。
不过，我的不快马上被孩子们的惊呼声驱赶得云消雾散。儿子和女儿打开瓶子，争抢着：“我先尝尝！”“我先尝尝！”两人争得不可开交，还是哥哥懂事，他说：“让爷爷奶奶先尝！”女儿也急忙说：“嗯，让爷爷奶奶先尝吧。”老人却说：“还是你俩先喝吧，这种东西一看就是让小孩喝的，你俩快点喝吧，别抢来夺去，弄洒了。”哥哥说：“妹妹，你先喝吧。”
于是，从女儿开始，孩子们、老人们轮番品尝着。孩子们一边喝，一边不停地咂着嘴：“哇！真好喝啊，酸酸甜甜，营养丰富啊！”看着孩子们那副馋模样，母亲开心地笑着说：“真像你们爸爸小时候。你们爸爸小时候喝炼乳，每喝一口，总是这样眯缝着眼睛，拉长声音‘真-甜-呐！’”孩子们看着我，哈哈大笑不止。
我突然感到眼睛里有些不舒服，急忙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
走出卫生间，孩子们已经把一瓶营养快线喝下了一大半，母亲对孩子们说：“让你们爸爸喝一口吧，还是你爸爸挣来的。”女儿急忙从哥哥手中夺过那瓶营养快线，塞到我手中：“喝吧，爸爸，你也尝尝吧。”我说：“这是给小孩子喝的，爸爸是大人，我不喝。”女儿不答应，缠着我，把瓶口按到我嘴上；我躲闪着，但舌尖还是触到了营养快线的味道：嗯！的确好喝，酸酸甜甜，一尝就知道有营养。
其实，到现在，我已经无法记得、无法形容当年那一两滴营养快线究竟什么滋味了。此后，我多次喝过娃哈哈营养快线，但当年那一两滴营养快线的滋味，肯定不是现在这种温润滑腻、酸酸甜甜。那是什么滋味呢？说不清楚，但我永远无法忘记那种滋味，那是一种永远留存在舌尖上，永远留存在心灵深处，让我时常反复回味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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