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美

   美美25岁那年认识的我，刚开始她拒绝见我，那会儿还是小王的老王只顾守着她，我有点不满意嗷的很大声，美美转过头对老王说，把女儿抱给我看看。美美的名字是她自己起的我，她说她是这个家里最美的人，所以全家老小都叫她美美。

   三四岁刚能记事的时候，我猫手猫脚躲过在厨房里忙的老外婆，溜去离家不远的美美办公室找她，那时候老办公室总是一丝不苟，深褐色的木方桌和桌前一只藤椅，椅子上铺着垫子，桌子上摆着玻璃板，玻璃板下边总压着不同的纸张画片，有的人压日历和工作摘要，有的人压亲人孩子朋友的照片，美美不是。199x年时的办公人员厚厚平平的玻璃板像200X年时的青少年们乐得展示的QQ空间和校内网，是每个人的个性化面板。美美她从事着一份一板一眼的工作，和凭证收据打交道，但是她的玻璃板下常年压着费雯丽和秀兰邓波儿的照片，分别来自《乱世佳人》和《阿尔卑斯山的少女》，美美说后者的照片是她怀孕时塞进玻璃下的，希望每天看着那张小天使的脸能生一个可爱的孩子，“没关系啦，遗憾是美好的另一个名字”，她有点惋惜的对着我不可爱的脸叹气，我指着戴缀着绿丝带边洋帽的斯嘉丽照片，不甘示弱“当然了，真遗憾你没长成她！”

   我能去上学以前，美美迷上了麻将，有时候在家里支起一张方桌子，和几个阿姨从白天打到后半夜，和我的对话从“你先写作业，班主任说了今天的作业要控制在一个小时内完成，我这圈打完你还没写完，我就来打你！”到“困了吗来妈妈抱着你睡”，然后搂着我在怀里，一边继续她没打缺的牌，一边拍着我的背哄睡觉。后来我听说不少人打麻将是看会的，但我牌桌边的摇篮似乎只是个摇篮。“等一下，三筒！”这是我睡着前听见最后的一句话。

   上学后学识字，美美懒得再念睡前故事，就让我自己看书，她不喜欢三更灯火五更鸡，悬梁刺股凿壁偷光，也不喜欢今天让梨明天求鲤；她喜欢森林里姜饼巧克力做的小房子，喜欢融化成黄油的老虎，所以她让我看哈利波特，让我看安徒生童话、看格林童话、看一千零一夜，她每周都花四元钱给我买一本小开本的老夫子，每个月给我买一次漫画派对；学画画的时候每天晚饭过后拎着小板凳和画板带我去写生，家门外那棵高高大大的木棉树我画过她的春夏秋冬；学游泳的时候她在泳池边撑着伞，一次一次把上岸偷懒的小胖子赶回水里；好几年里她牺牲周末早早起床把我送去学毛笔，打发掉一上午后匆匆带我吃碗米粉再送去学舞蹈，在舞蹈房外三十几度的太阳里买好炸鸡腿等我下课，那时候我总是偷偷从练功房的大镜子里观察门口的她，劈叉压腿时疼的龇牙咧嘴向她投去求救的目光，她却贼眉鼠眼跟旁边的家长说“你看我女儿像不像只青蛙？”

   后来我上中学住校，开学的前几天美美反复问老王，这么小把她送去住校到底对不对啊，我都高中才离开爸妈的呀。我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以身试菜在学校食堂胖了十斤以后她终于放下了心。我好胜心强，但第一堂英语课上同桌戴眼镜的小姑娘看着我的课本问我有没有英文名字，问我知不知道时态和语态，知不知道黑板和粉笔用英文怎么说，我摇头的速度从慢到快，再从快到慢。回家以后我用同样的问题拷问了美美，她风风火火出门去了一趟，回来以后手上多了一张英语培训的报名表。有一天她躺在床上，把手里的哈利波特一合，晃着腿说，赫敏真是聪明又勇敢的女孩儿，干脆你的英文名就叫Lily吧！

   每周末她和老王送我回学校，“爸爸妈妈！”，我趴在大铁门上，他们回过头来，美美看我挂在栏杆上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你们周五要早点来接我呀，可不要把我忘了啊，晚的话肯德基就要排队了。”

   高中走读的日子是我和美美最浪漫的日子，早上赖床要她抱我起床，晚上学习要她拿着iPad坐在书桌旁陪我，圣诞节的时候她藏过一只泰迪熊和一盒巧克力在柜子里借口要我去柜子里帮她拿鞋盒翻出礼物，也给老师打电话编谎话说我要去医院输液带我去参加商场闭店抢购。高考那天她送我去考场，我进大门以后从栏杆间隙里伸出脑袋，“妈妈！”，她转过头，手举在额边挡着太阳，眼睛眯起来快看不见，“你要早点来接我啊，不要把我忘了啊。”她一屁股坐在台阶上，那我不走呗，我就这儿等你。

   我读大学的时候终于知道爱美，减肥的时候她学打羽毛球乒乓球陪我练，不去跟阿姨们聊天散步站在跑步机旁给我计时；开始学着去挑项链、挑口红、挑裙子，开始给我买包买包。我和同学逛街时舍不得买的东西她买自己去买来寄给我。我也开始攒钱给她买护肤品，买美容仪，买口红和粉底，她开通微博，和我们一起追剧，她日看火影三百集，朋友圈分享抽到的SSR。上次雅思没考好，哭着跟她打电话说赌气说不想要出国了，她担心又急叫我别哭，又不知所措给男朋友打电话叫他劝劝我，第二天她还是跑来学校看我了，走的时候我送她上车，我问她什么时候再来，她说毕业时来接我，我站在车窗边向她挥手，“妈妈你要早点来接我啊，你可不要把我忘了啊！”

   她总是希望我普通却自由，天真有异想，她不愿意我沉闷板刻，不希望我有桎梏枷锁，她怕我误解原则和古板的细微差别，怕我模糊善恶和正误的精确定义。她乐得忙里偷闲，她教给我最大的本领之一就是从最平淡甚至有点枯燥的生活里揪出快乐的事情。上次在图书馆学习，一脸收到她二十几条语音，她把《亲爱的小布谷》念给我听，我掉着眼泪跟她说想她，她回我诗的最后一句，“愿你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刚才我看杂志被一只青蛙吓得头皮发麻，我给她微信发了一条窗口抖动，“妈妈妈妈，今天买的博物好吓人哦！”她睡醒午觉后回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