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故乡”这个概念,我跟谁比都没有发言权。这是一个在我穷途末路的青春里逐渐故去的词儿。梁漱溟形容他生命里来往过的很多人,用的都是“故去”这个词,有点浪漫主义色彩。浪漫主义,其实就是变相欺瞒。欺骗自己,隐瞒外人。
远离故乡也是一种欺骗。骗自己,不曾有过什么根。没根很可怕,假装没根更可怕,身边大部分人,其实是假装没根。
我故乡的亲人,还有一些,这促成了我说起“故乡”这个词时存有的最后一点儿底气,否则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异乡人。“故乡”的说法太文绉绉了,平常没人这么说,人们基本都说老家。广东人比较特殊,说成“乡下”。乡下这个概念,在这片蛮夷之地是脚踏两条船的一词儿,大部分时候,表示老家,其他时候,指代广东以外的地方,也包涵隐晦但确凿存在的贬义。这是我小的时候回故乡,我父母给别人解释时说起的。
非常有意思的一个事:我一个在广东出生长大的人,不及这样两个半路离家的外地人。
但是我也不伦不类:听到一些特别地道的广东俚语,我习惯抱以不懂装懂的态度——这是一片落后就得遭受曲线挨打的区域。
曲线挨打,说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就是跟同龄人侃大山,众人齐笑唯你一脸茫然被晾一旁,人家啥也不会说,就是可能下回不带你玩儿了。顺便提一句,侃大山这样的表达,你在广东要注意避讳了,它不是常识队伍里的一份子。
鲁迅少年以后就没回过绍兴了,过去绍兴对他来说是女儿红,是师爷,是社戏,后来全被崭新的经历碾成了碎渣,闰土阿长们的脸只是模糊的幻影,咸亨饭店成了陪衬场景,再到后来,所有种种就只配做语文课本里被扭曲成疾的范文了。
其实他对绍兴未必注射了有多深的感情,但是绍兴这个地名,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我反正听到就觉莫名欢喜,好像这两个字就是天生绝配,投射出人们终日慢半拍的生活节奏。
但是武汉不是。骨子里带着匪气,你提起它时,五脏六腑都要受到一番震慑,像是武昌起义留下的后遗症。
没有历史的城市总有一种悲情,依照如此逻辑说来,中国的大部分城市应该充满乐观主义精神。然而世事往往不依逻辑而循。
像汾阳,是六线城市了吧,照样是土豪遍地。是基础设施出卖了它:旧工厂的大烟囱,满街瞎窜的电摩托,贴着过时海报的理发店,以大红色高领毛衣为当季时尚的步行街。哦对了,这里所说的基础设施,只是城市的脸。
这样一座几乎没有任何资本骄傲的城市,被贾樟柯弄得蜚声了半个国家。这说明你要赚取尊重,首先得捍卫生养你的地方,即使它和美感没关系。现在被说滥了的生活美学,实际上是苦惯了穷怕了的中国人给自己揉造出来的一个玩具:它看上去美丽饱满,一捏全是泡沫。
2006年,我十七岁,看《三峡好人》,给迷住了,电影院里好像没有别人,就剩均匀呼吸和一知半解带来的快感。看透彻和一无所知,都是悲哀。所幸这电影,没有悲喜起伏,一个民工丢了性命,比一只苍蝇被夹死并无太大区别,既不能引起浩荡的啜泣声,也无法惹来默契的哄笑。
十年后,贾樟柯还是那么轴,2015年的戏《山河故人》,说到了202X年的事儿。可其实不是什么超现实作品,我寻思只是起步的叙述年份定晚了,又要保持相应的时间间隔,随便安了个时间上去。可你想想,和经济建设及科学发展相比,思想的进步慢得堪比韩剧: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老女人和小男孩发生在澳洲的忘年恋,还是会被称作忘年恋。他俩亲吻时,电影院里不加掩饰的倒吸凉气声儿,比杜比音效来得醒耳。
戏里的所有变故都不需要交代:矿工的死、商人的出逃、孩子的逆反,自然得就像每天的日升月沉。无需细想便知,其实每一段都是每个人的生命切片。你行囊空空地离开故乡,数年后踏上归途的列车,发现除了满嘴世故话之外,你的灵魂空瘪,眼神黯淡,连家乡话都说不利索了。
于是你裹着一脑门儿的激动走出电影院,酝酿了仿佛大半生的感情,评价冲口而出:哎呀,赵涛可比原来难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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