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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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磊没有故事，什么都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他翻来覆去地想自己为什么叫魏明磊，头发永远都是寸短，一个月长不出几毫米，左脸颊有青春痘留下的疤痕，像七星北斗，如果硬要赋予意义的话，他自嘲，自诩，调侃自己，限于某种始终无法突破的现实情景，做什么能摆脱掉自己，魏明磊这三个字他看来跟世界上最可怜而可悲的三个字连在一起，倒霉蛋，可怜虫，无能，懦夫，傻瓜，白痴，或者不是三个字，是一群字，一群乌黑而不堪重负的字，互相牵连，禁锢着他的灵魂。他长舒一口气，他知道这不是最后一口，也不是可以奋斗和抗争的一口，因此漫长的意味变得散漫和安逸，他舒服了一些，把眼睛放在脑子前面，看桌面的一叠文件。

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他只是在浩瀚的文件处理工作中走神了，文件的字数，对错，格式，他只需要应对这些就可以，内容跟他无关，如果这些没有问题，拿起右手边的红色印章，按下去，尽量小心不要被手根蹭到，并时常加墨，他就可以安心地从办公桌前等到盖上一块棺木。不过他最近的走神颇多了起来，不是他能控制的，上班，下班，回家，再回来，他有一块严格定时的手表，提醒着他关于生活规律而无聊的作息，喝一杯咖啡，把一块新鲜的牛肉切成爱心，摆放一盘煎蛋，放两支刀叉，拍个照，不，再放一本卡夫卡的书，他精致而小资的生活于是出现在别人的生活里。卡夫卡写过什么，他把那本书放回书架，用手指捏起牛肉咬一口，太生，他一阵恶心，放回原处，把鸡蛋和牛肉一起扫进垃圾桶。手表响起，他听了头疼，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坚持下去了，只是把手表用力甩出窗户，玻璃轻易破碎，手表从17楼坠落，砸中一只抬起后腿撒尿的泰迪狗。狗主人悲怆痛哭，找到凶器，手表在下落过程中被重力破坏，击中泰迪头骨时摧毁，准确显示了可爱尤物的死亡时间，几乎分秒不差。此时魏明磊盯着窗户的洞，哭声异常遥远，他的生活出现了转机，洞是无规则的，破碎的边缘是针扎状，他破坏了房间里永远不会被人为破坏的固体，起码以前的魏明磊不会，以前的魏明磊认为的以后的魏明磊也不会，那么，现在的魏明磊是什么？

他再次陷入只有在工作状态时才会出现的走神，寂寞，抑郁，担心，恐惧，无力，胆怯，颤抖，虚伪，惭愧，自责，病态，断，扯，麻，乱，这些内心深处藏匿如远古巨兽般的词汇奔涌而来，他抽搐，并将刚才唯一咬过的一口牛肉吐了出来，牛肉落地时即生出四肢，哞一声后跳上窗台，划入玻璃破洞中。魏明磊没有故事，他不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但这是一个信号，他脑子坏掉了，从将手表扔出窗外开始，从他坐进办公桌的坑洞里开始，从他知道自己叫魏明磊开始，他慌张，不知所措，幻想于他人的拯救，看到他精致人生的朋友，同事，能把他从歪路中拔出来，或者搭把手不至于让他继续往谁人制造的陷阱里掉落。

2

远处，李明华正在电视机里看一档婚姻类的节目，夫妻正在吵架，主持人盯着麦克风发呆，孩子坐在嘉宾沙发上扣手指，略显笨拙，他们争论于孩子的归属，是否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真实的父亲，未知的真相提心吊胆，背后的父亲是基因传递的胜利者。李明华老婆加入后，令他多少有些心虚，她断定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并期待李明华能够给予反馈，但他聚精会神，生怕电视机里的主持人会宣告他是蠢儿子的父亲。他代入感极强的毛病也许不是空穴来风，他对一切表示敏感，多疑，焦躁，老婆盯着他时，他会感觉浑身发毛，这不是一场绝对的婚姻，而是一场牢笼的监视，是生命的倒退，自我意识永无革命之日，他把她当作野兽，尽管她身材娇小，前凸后翘，已经在极尽所能地满足他了，他们互相视为洞穴，谁看谁都是黑的，但是留有一席尊重和害怕，互不触底。

李明华说，魏明磊又发动态了，你看他，活得多么精致。老婆并没有在听，耳朵在电视机里，等主持人宣布真相将在下集揭晓时，她侧过头，看到一盘爱心牛肉平铺在鸡蛋上，也仅仅是侧过头，接着离开了，走进厨房，她需要准备接下来的晚餐，李明华要吃鸡肉。他关注的还有那本书，卡夫卡的变形记，他读过，并把它归类于魔幻主义题材，一个甲虫的自我救赎，他联想到了自己，何不是在一个壳里浑浑噩噩地度日，他有些觉得老婆是种累赘，尽管她在厨房里打开了燃气炉，她穿的粉色的拖鞋带着黏黏糊糊的油渍，粉色和油渍混在一起，他恶心于油渍，粉色变得衰老。他想开口与她讨论几句甲虫的日常生活，想起刚才那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陷入沉默，不知道这是一句总结还是感慨，还是在等他反驳，他疲于反驳，擅长撰写，把文件归类，根据应有的格式进行敲打，再递交给魏明磊审核，魏明磊是印章的拥有者，他羡慕他的印章和爱心牛肉上轻撒的孜然粉，于是他在魏明磊的动态下留，变形记是本好书。

陈婷将一连串的信息发送过来，语音和文字混杂，李明华接收后不幸点开，女人的哭声传入厨房，老婆走出，他没有来得及斥责陈婷的鲁莽，他们约定好此段时间是不允许进行联系的，他的心脏急剧跳动，事实的真相马上就会上演，不用等到下集，他也许就成为了别人的父亲，尽管他还不知道陈婷在哭什么，他的胸口鼓起了包，介乎猝死。老婆说，饭做好了，你在干吗。

3

她不需要工作，工作是痛苦的，还有阶级之分，她听了太多李明华的故事，很腻，大多是没劲的，但不做评论，她不能打破现有的状态，稍有不慎，也许他就不再来了，她可以大张旗鼓的虚张声势，但对她来说，并不划算。陈婷喜欢狗，她告诉李明华，李明华买了，狗贩恶意提高价格，根据她和他之间的目测年龄差进行提价，李明华爽快，没有砍价，在女人面前砍价掉的是自己，陈婷把狗抱回公寓，将它放在洗手池里，用绳子锁住脖子，水龙头直接冲洗，狗小，毛卷，懂事，不乱叫，陈婷像洗内衣一般，把狗洗净，放到床上，盯着看。李明华已经回家，她给狗起名叫明华，轻声叫着，感觉亲切，狗吐出舌头舔她，脸颊发痒，她想起毕业前的同学，有三只藏獒锁在家里，个个凶猛，狗就是一种象征，男人给你的就是爱你，护你，把你当回事，即使男人不在，还有狗在，汪汪几句，也是一种慰藉。陈婷躺在床上，狗跳下，在地板上打转，陈婷想起李明华的话，于是也站起，拴好绳子，带狗出门。

狗遛人，从小区出去，又跑进小区，陈婷觉得自己像狗，从一家出去跑进另一家，不知道各个家都是什么，只管进出，其他从不考虑。但是，时间也在发霉，她感觉自己的某个底部已经变化，发绿，发黑，想东西的时候变得迟钝，色彩逐渐暗淡，对未来不抱希望，一度活成八十岁的模样，有钱就好了，她暗示自己，还有狗，自由自在的狗。这样想，她好受一些，把头抬起来，好像照到镜子。狗太欢，挣脱绳子，在高耸的居民楼下闻一棵树，树很秃，树干粗，狗把后腿抬起准备撒尿，陈婷走近看到狗已经倒下，尿从屁股渗出，头歪向一侧。她惊恐尖叫，抬头看二十几层的高楼，又俯下身子捡到狗头附近的手表，指针显示6点34分23秒，停止不动。陈婷大哭，拿起手机向李明华发送了各种信息，大喊，明华死了，明华被砸死了。放佛被砸死的是自己，不仅仅是一条生命，是一条条生命，一条连着一条，陈婷的心咯噔一声，有什么东西断了，她哭声剧烈，沿着楼体向上传送，在15层处消失，也许是10层，不至于入云，也无旁人同悲。

4

魏明磊看到李明华回复的消息后，才知道自己拍照的书是变形记，他在小学的课本中学过，一个甲虫睡醒后突变，带着人类的记忆和习性在家庭生活中日显悲剧，他从书架把书重新取下，又把这看作是另一个信号，李明华会是他的救世主吗，还是卡夫卡，他不知道，胡乱翻看着书的后几页，完全看不进去，17层的风从玻璃破洞里吹进来，魏明磊把书卷成一个筒，塞进狭小的洞里，过洞后，变形记变成了一只绿色的甲虫，贴在玻璃上，沿棱爬行，他用手指将其弹飞，甲虫随即消失。

问题在洞里，这是他得出的第一个结论，这让他好受了很多，不再过分关注自己内心的洪荒野兽，如果我穿越这个洞，会发生什么。他笃定地认为自己的生活已经被改变，多一秒都不想再回到那个拿起红色印章和放下红色印章的过程中，他回复李明华，卡夫卡是个好大夫。尽管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没有什么故事的他突然就被填满了，他可以想象到自己穿过破洞后的生活，他也许会变成一只会飞的雄鹰，直接扎进云里，用翅膀游泳。他不再克制自己走神的状态，甚至迷恋走神，用来回踱步的行动来接近所谓的神，他大口喘气，给自己决心，他要从这个手表穿击的破洞里一跃而过。他的想象力开始翱翔，那一群文字的黑不再将其束缚，好的，他想好了，他快步冲向窗户，将自己的头顶破破洞，鱼贯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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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点34分23秒，魏明磊将牛肉切成爱心拙劣地摆盘，李明华在看一档婚姻类节目时老婆走了过来，陈婷拿起吹风机对准了洗手池里的泰迪，窗户上没有破洞，魏明磊吃完牛肉的第二天还会陷进办公桌的坑洞里，李明华恨不得老婆在厨房被油烟呛死，陈婷像只狗一样在找一棵棵树。

6点35分23秒，魏明磊陷入抑郁，将手里的盘子丢出，瓷片碎了一地，李明华被发现是真相的父亲，被老婆死死拽住脖子，陈婷的泰迪狗咬住了她的手，她用吹风机把它砸死。

6点36分23秒，魏明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魏明磊，李明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李明华，陈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陈婷。

6点37分23秒，窗户上还是破了个漏风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