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父亲结婚

作者: 山淼文学 | 来源:发表于2018-11-09 10:49 被阅读0次

      母亲走得很安详,但是她似乎想说什么,只要父亲在,她就定定地望着父亲。我们都认为那是难以割舍的牵挂,她不愿离开父亲,不愿意把父亲一个人孤零零抛在这世上。

      是啊!我们所有人都有理由这样想,因为我的父亲母亲恩爱了一辈子,父亲的善良和付出;母亲的贤惠和坚忍,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父亲被批斗,挂着牌子扫大街,母亲就跟在他身后陪他一起扫。晚上回到家,母亲除了做饭洗衣照顾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还要和声细语地为父亲解心宽,她似乎总是微笑着,再苦再难都没有见她流过泪。后来,父亲平反了,成了大学教授,母亲也没有什么改变,依旧朴素的像个家庭妇女。父亲也没有随着自己身份地位的提高而嫌弃母亲,反而对母亲更好了,他曾经对我们说过一句话:你们的妈妈就是这个家的天。我只听说过很多女人把自己男人比作一个家的天,还是头一次听一个男人如此评价自己的妻子,可见母亲在父亲心中的份量有多重。

      但是母亲最后那几天确实有点反常,用不舍去解释挺牵强的。她已经处于一种浅昏迷状态,只要稍微清醒,就不停地寻找什么,似乎还很焦躁。我们不愿父亲面对母亲离去时那一刻,怕他承受不住,就把他送回了家。可是他在家里从卧室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走到厨房,无法在沙发或床上停留片刻。保姆打来电话说,老爷子一口饭也吃不下,他要来医院。我们只好又把他接了来。

      父亲刚来到母亲病床前,母亲就像得到了心灵感应,猛然间睁开眼睛,她定定地望着父亲,瘦骨嶙峋的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颤巍巍地握住了父亲的手,她的嘴唇动了动。

      “什么?妈您想说什么?”我们都凑了过来。

      母亲又焦躁了,她努力摇了摇头,眼里似乎有晶莹的泪光闪动。

      “你们不要围着了。”父亲对我们说。我们只好退开两步,不放心地坐在一边的沙发上。

      “不要急,我在呢,啊?”父亲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

      母亲渐渐安静下来,她咧了一下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然后点了点头。父亲俯下身去,把耳朵凑在母亲嘴边。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满是皱纹的脸颊颤抖着。

      “你真傻,我怎么会,怎么会……”父亲喃喃低语,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悲伤。

      母亲深深看了父亲一眼,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母亲的去世对父亲打击太大了,我们不放心,兄弟姐妹几个轮流陪着他,可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沉默地坐在书桌前,面对着相册里母亲的照片发呆。

      “爸,我们出去散散步吧。”我轻声问道。

      “你妈,跟我吃了一辈子苦,好容易,好容易日子好过了,她却……”父亲哽咽了。

      相册里,七十年代的黑白照片,年轻的母亲靠在父亲身边,清瘦淡雅,怀里抱着年幼的弟弟,嘴角上扬,和善温柔的外表下隐含着一股倔强之情。

      “你妈嫁给我时,大家闺秀呢!可是生活生生把她压垮了。她从来没有和我抱怨过什么,拉扯着你们姊妹四个。她是有文化的人,为了这个家,好好的教师不做了,我对你妈有愧啊!”父亲摩挲着照片上母亲的脸,老泪纵横。

      父亲把自己关了近一个月才开始走出家门,他看上去衰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了,背驼得厉害,虽然拒绝了保姆的搀扶,可是脚步发飘,走路蹒跚,本来身体十分强健的父亲真的老了。

      这期间,除了父母的一些老朋友经常来看望他之外,来的最勤的就数张阿姨了。张阿姨和母亲年纪差不多,但是从我们第一次见到她感觉她就很老了,满脸的皱纹里似乎藏满了愁苦,眉眼间依稀还可以看到年轻时的美丽。她和父亲是老乡,十几年前才从老家搬来,租住在一所旧楼房里,离我们住的不远。我总觉得她的到来有点奇怪,突然有一天就坐在了我家沙发上,母亲拉着她的手和她亲热地交谈着,看到我们来了,母亲就介绍说这是老家的张阿姨,她讪讪地站起来和我们打招呼,粗糙的脸上挂满了受苦人的风霜。后来我们知道了,张阿姨没有丈夫孩子,就孤单一个人。既然住的不远,母亲就常去看望她,两人处得很好,张阿姨偶尔也会到我家来,她最喜欢我女儿,说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就主动承担了接送我女儿上下学的任务。

      张阿姨虽然这么苍老着,体弱多病,没想到看上去结结实实的母亲却走在了她的前面。张阿姨来安慰父亲,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总是沉默,不爱说话,来了就把屋子收拾一下,亲自下厨做几样父亲爱吃的菜。也奇怪,她做的菜确实是父亲爱吃的,父亲在最悲伤的时候,也只有她做了菜才吃上几口。敏感细腻的大姐第一个发觉了这一现象,不对啊!张阿姨是很少在我家吃饭的,怎么会知道父亲爱吃什么,而且做的那么和他口味?难道是母亲告诉她的?也不对,我们发现,她常作的几样菜我们平时很少见到。有一次,张阿姨做好了饭就走了,父亲也没有留她。我正好刚来,一推门,竟然看到父亲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盯着一盘子凉拌苦菜吧嗒吧嗒掉眼泪。

      这个张阿姨肯定有问题,我们几个商量着准备问问父亲,大姐说还是等过一段时间父亲情绪稳定了再说吧!也可能我们太敏感了,因为母亲刚刚去世不久,一个老太太经常来给父亲做饭就东想西想的。平时张阿姨得到过父亲母亲不少照顾,现在在父亲最难受的时候来尽尽心有什么呢?我们这样安慰着自己。

      可是没等我们问父亲,父亲却突然把我们召集到了家里,他坐在书桌前,桌上摊着母亲的相册,还有一张皱巴巴泛黄的白纸,白纸上画着一幅淡淡的水粉画,几支梅花正临寒怒放,一弯月牙斜挂在空中,朦胧的夜色下,远处小桥上,是一对相依相偎的男女的背影。

      “我有事和你们讲。”父亲很凝重的说。

      “爸——您,说吧。”大姐迟疑的说。我们互相看了看,都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我要和你张阿姨结婚了,我和你们说一声。”

      “什么?”弟弟第一个跳了起来,“我说呢!原来还真是,爸啊!您……我妈这才走了不到三个月,您……”

      大姐连忙给弟弟使眼色,制止他再说下去。她走上前,轻轻为父亲捶着背,斟酌着语言说道:“爸,其实我们不反对您再找个老伴,您岁数大了,身边有个人照顾也好,不过……”

      父亲突然打断道:“我知道,你会说,你妈尸骨未寒,我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让外人看我和你妈这么多年的感情都是假的,对吧?何况,何况我娶得还是你张阿姨,这要让人说多少闲话,对不对?”

      我们面面相觑,父亲说的又何尝不是我们想的呢?

      父亲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可是,如果我不娶你张阿姨,这辈子我都不会心安。本来我也不想,是你妈临终对我说,让我一定和梅月结婚,对,你张阿姨叫张梅月。”

      我们同时把目光聚焦到那幅画上,梅月,啊!梅月!我们张大了嘴,惊呆了。这幅画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难道说?

      “爸!你原来,你背着我妈……”弟弟涨红了脸。

      “你听爸说下去。”大姐厉声喝止了冲动的弟弟。

      “你弟弟说的没错,我是和梅月,哦,你张阿姨有过一段感情,不过那是在你妈之前。”父亲凝视着桌上的画,像是陷入一种久远的回忆中。

      “我和张梅月从小一起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当时我父亲,你们的爷爷是实打实的工人阶级,而她的父亲正是你爷爷当年做过工的厂子的经理,算是个资本家。那时候她父亲是市里的政协委员,属于开明人士,挺受政府器重。两家家长都对我们的婚事激烈反对,可我们私下里仍然偷偷好着。那时候我考上了这座城市的大学,她就和我商量,等我一毕业她就过来,让我等着她。可是第二年我收到了她的来信,说让我不要等她了,她准备嫁人了。这对于我不亚于晴天霹雳,我顾不得学业跑回家,却马上被你爷爷锁在了家里,然后便被迫和你妈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你姥爷是老家村里的的私塾先生,你妈名字起得好,叫暖玉,也算书香门第。我知道我中了圈套,可是我不同意,大哭大嚷,婚礼草草收场,我和你妈一起被关进了洞房,门外上着大锁。

      “唉!也是前世造下的孽,让我这辈子注定要亏欠两个好人。我被关了一个多星期,你妈就那么静静地陪着我,让人看了心疼。我知道她并没有错,可我又怎能放得下梅、梅月。后来,我和你爷爷谈,我说我只要求见梅月一面,然后,就好好和暖玉过日子,你爷爷同意了。在你爷爷监视下,我来到梅月家。她也在她父亲监督下出来和我见面。我不顾两家老人在身边,急切地问她为什么要给我写那样一封信,她冷冷地说,她就是要嫁人了,以后各自安好吧,说完把我为她画的这幅画甩给我,便转身回去了。”

      我们都听得怔怔的,大姐眼圈红了,不由自主拿起那幅画,细细摩挲着。

      父亲摘下眼镜,用手帕湛了湛眼角,接着慢慢讲道:“我当时心都死了,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就像木偶一样吃饭睡觉。有一天夜里,我突然醒了,却发现你们的妈妈不在身边。我第一次有了担心的意识,连忙披衣下床来到屋外,我看见她正蹲在灶台边偷偷啜泣,我的心在那一刻像被锤子重重击打了一下。我回到床上,再也睡不着,想了很多。第二天,我对你爷爷说,我要回学校,和你妈一起。你妈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对她一开始只是可怜,慢慢的,她的好,她身上所有的优秀品质开始吸引我,她对我的不离不弃,对这个家的付出,对我的理解,都让我把感情转移了过来,我对你妈不只是感激,我相信,那是一种患难与共的爱情,我终于放下了和你张阿姨的那段感情,即使现在也一样。”

      “那您为什么……何况,还这么急?”弟弟忿忿的问道。

      “唉!有些事不可预料,有些情况也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直以为我和你张阿姨那段感情已经过去,可是十多年前,我退休后回了趟老家,却得知一个让我无比震惊的真相,这个真相是你爷爷讲给你大伯的,你大伯又告诉了我。原来,当年你张阿姨根本没有嫁什么人,是你爷爷跑去找她,跪着求她离开我,否则他就吊死在门口的大树上,你张阿姨被逼无奈,才给我写了那封信。可想而知,她当时心都碎了啊!我得知这个消息,心里还怎么能够平静,虽说我和你妈的感情任何人已经拆不开,可我还是要找到你张阿姨,亲口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几经辗转,我找到了她,没想到另一个让我内疚一辈子的消息又在等着我,她,她竟然在我结婚后发誓永不嫁人,她说到做到,真的永远没有嫁人……”

      父亲说着,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大姐连忙递过一杯水,就连情绪激动的弟弟,也变得沉默了。

      父亲抿了一口水,长出了一口气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是我不能对你妈隐瞒,我回到家,把我和你张阿姨的过去现在一五一十都对她讲了。你妈听后,好半晌没有说话,最后,她平静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了解你,你去把她,不,我去吧!把她接到这里来,她一个人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不过这不怪你,你不要太过自责,接过来我会好好待她,让她度过一个幸福的晚年。’你妈说到做到,亲自回去,不知道费了多大劲终于把你张阿姨接来了。房子是你妈给租的,你张阿姨虽然有退休金,可你妈依然经常给她买这买那,时间长了,两人处得像亲姐妹。”

      父亲讲到这里,什么都明白了,我们低着头,心里五味杂陈,还能说什么?从感情上我们接受不了,可是母亲临终把父亲托付给了张阿姨,张阿姨又苦了一辈子,难道我们还要干涉他们这迟到的婚姻吗?

      父亲站起来,他双手捧起母亲的照片,大声喊道:“暖玉啊!你真傻,我这一生一世都是你的,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找你去,我再没有第二个心给别人了啊!可是,这一次,我违着心愿也必须这么做啊!”

      我们愣住了,父亲的反复让我们感到有点害怕,连忙扶着父亲对他进行安抚。

      父亲终于平静下来,他好像很累了,在我们搀扶下和衣躺在床上。我们正要退出去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他却轻声说道:“昨天,我们领了结婚证,明天我们要举行个婚礼。”

      我们在门边立住了,今天父亲给了我们太多意外,这句话又让我们心脏猛烈跳了起来。

      “爸——”弟弟喊道。

      “明天在市第一医院,上午十点,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辜负了她一生,但愿在她最后时刻能让她快乐地走,这就是我急着和她结婚的原因。”父亲说完,摆了摆手,示意我们出去。

      ……

      第二天,上午十点,市第一医院一间普通的单人病房里,素洁的墙壁挂上了彩色的气球,一捧娇艳的玫瑰花插在病床前的床头柜上,在红玫瑰的映衬下,张阿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她脱掉了病号服,换上一件粉红色的旗袍,旗袍样式很古老,一看就是四五十年代的款式。而父亲则穿着一身中山装,腰板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久违的微笑。

      今天,我们兄弟姐妹四个都到齐了,而且拖家带口,我们要一起来见证张阿姨迟到的幸福。

      张阿姨咧开没有牙的嘴,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她颤声说道:“老姐姐,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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