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敢偷是你
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看一本书，漆黑的头发遮了大半张脸，发梢微卷，搭在书页上，从他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她纤长的睫毛，黑而浓密。他突然扭转了头，有点羞愧似的，把手往身后缩了缩，车门一开便跑了下去，迅速消失在人海中。他是一个小偷，刚刚偷了她的钱包。车玻璃上的阳光猛然晃了晃，照出她手里的书名——《太平广记》
第二次遇见她的时候是黄昏，他正把手伸进一个昏昏欲睡的中年男人的衣袋中，很容易就得手了，他有点得意，一抬头，就看见了靠在扶手上看书的她。
怔愣一下，他走了过去，装作无意的经过她身边，看到了一行字“往往有女真，或二或四。衣长绡衣，作古鬟髻，周身光明，烛耀如昼……”晦涩的古文，对他而言简直是天书，要是别人看这些，他可能会暗自嗤笑，可看见她的侧脸，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市场里卖的发黄发旧的古画上的女子，散发着他从未见过的古朴幽静。
那天的黄昏格外温柔，他跟着她晚下了几个站。马路上的法国梧桐高大苍翠，筛下的光把她映的花花的，他甚至担心她只是他心里的一个影子，光不在了，便消失了。
她走进农贸市场，他跟着她，看她精心挑选着蔬菜，还有一尾鲜活的鲈鱼。哪怕是在喧闹的市场里穿梭，他眼里的她，仍然不沾丝毫人间烟火。
她买了鱼，便提着口袋穿过一条街，一间咖啡厅，到了街后的一个小区，小区看起来有点陈旧，墙上爬着绿绿的藤蔓，却格外温馨，像他记忆里的家，他的家，记忆有点模糊了，但温馨的感觉一直不能忘怀，是他人生难得的美梦。
他插着手看着她上楼，开灯，不一会窗上便映出一个影子，是她在做饭，他伸出鼻子嗅了嗅，许多人家的饭香充斥在一起，而他却能从中闻到清蒸鲈鱼的香气，温热的，带着生姜的辣味。她的影子是单独的，一直默默做着饭，不久厨房的灯熄了，应该是去吃饭了，过了一会，又出现她洗碗的身影，她是个独身的女人，却丝毫不显局促，从从容容，潇潇洒洒。
他在楼下站到她关灯睡觉，才转身回自己的地方，那个充斥着烟味和酒味的狭小空间，邻居和他都是一样的人，或偷或抢，日子永远暗无天日。
他是个孤儿，七岁父亲病死，母亲不知所踪，亲人嫌他麻烦把他扔到陌生城市。流浪在街头被一伙混混抓去，逼他当了小偷，一开始他失手过很多次，被偷的人打他，混混们打他，逃跑被揍，每天饥寒交迫，他逐渐不再反抗，越来越熟练，最后手快得让人无法察觉，他没有黑白观念，只知道这是他生存下去唯一的方式。他还会什么呢？不过这样的不堪他自己都嫌弃，更何况她呢？光是靠近，他都觉得会让她染尘。
去便利店偷了两瓶啤酒，他把自己甩到那张木板床上，木板嘎吱嘎吱作响，他一口喝完手里的啤酒，算了，都不管了，明天他要换一辆车下手，不能再看见她了。想着想着他摸出她的钱包，里面有她的身份证，证件照上她抿唇微笑，很美。他有些出神，拿着那张身份证睡着了。
她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在门口发现了自己的钱包，诧异，看了看周围，没有人，钱包里什么也没少，她想了想，把钱包装进手袋里。她想可能是别人捡到了钱包，看到了她的身份证，身份证丢了是有点麻烦，不过幸好找了回来。他躲在角落看见她把钱包装回去时笑了笑，才转身走开。
本以为不会遇见了，可命运总是弄人，他因为抢了别人的地盘才恶斗一场，不幸就遇见了晚归的她，她似乎是参加了一场应酬，化了妆，酒意微醺，以至于坐错了车都没有发现。
他有点为她着急，思索了一会还是决定要告诉她。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问道：“小姐，请问桃园路是坐这班车么？”她家就住在桃园路。
她抬起头，眼里有点戒备，看来没醉得厉害，不过她确是个单纯的女人，没多思索就说道：“坐72路，就是这一路。”
“可这是92路，我坐错了么？那可就麻烦了。”他故意做出烦恼的样子，果然，她慌了一下。
“确实坐错了，今天真是昏头了呢，我也错了，这一站是……呃，中环路，下一站转车还来得及。”她拎起包包站了起来，车站一到便迅速下车，他跟在她后面，傍晚等车的人很少，他靠她很近，近得可以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她的香水很淡，若有若无，不像他闻到的其他女人，浓郁腻人。
她揉揉额角，看来有点不舒服，他虽然没有转头，却都能感觉到。她等了等，还是决定要打车，拉开车门前还是好心的给他指路。他说了声谢谢，看着她的车消失在夜色里。然后拦下另一辆车紧随其后，他跟着她到小区，她脚步软软地走上楼开灯，他仰头看了一会，才转身回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已经是第几天梦见她了，他抹了把脸坐起来，点燃一根烟踩上拖鞋踢踢沓沓下楼，加入楼下的牌局。牌桌上的人跟他一样，或多或少有几道伤疤，赤裸着上身，露出狰狞的纹身。他一边抽烟一边和着牌，昏黄的灯泡突然有点刺眼。他想忘了她，真想。
王三看出他的心不在焉，邪笑道：“夜里火躁睡不着，要不出去玩玩？”
王三是这些人里的头头，为人逞凶斗恶，他跟着他混了许久，也得到他的欣赏，王三给他的地盘也好过许多人。他想了想，这样会不会忘掉她呢？便点了头。王三把牌局交给了下面的人，就拉着他去了娱乐城。
这是他熟悉的地方，毒贩、混混、嫖客、小姐……他几乎在这里长大，开了个房喝酒，来了两个小姐作陪。老样子，小姐喜欢他这张脸，靠得紧紧。
“帅哥不喝点么？”小姐把酒喂到他嘴边，他忽然闻到那身体里发出来的香味，浓得令人作呕，他一把推开那只雪白的手臂，自己拿起酒来狂喝，一杯接一杯不停。
“喝他妈那么急做什么？中邪了吧。”王三被他的架势惊到，靠过来问。
“你别管。”他扭过头。“好好，老子懒得管，疯子。”王三气大，踢了他一脚就搂着怀里的小姐走了。
他被踢倒在一边，索性躺在地上搂着酒瓶喝起来。小姐靠到他身边，亲他的脸、脖子……温香软玉，可他脑袋里仍然全是她。
第二天醒过来是在一个小旅馆里，不是第一次了，他套上裤子，把钱放到床头就走了。昨天的小姐长什么模样他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他心里有点恍惚，茫然，原来他竟是这么渴望她，就如渴望一个家，家，令人惶恐的词。
把钳子伸向一个妇女的挎包时，被一个年轻男人看到了， 男人大喊抓小偷，妇女惊觉，回头准备抓他，他摸出口袋里的刀，吓到了妇女，男人也退了两步，趁这点时间他抢过包跑进人群，妇女跟在他后面呼声连连，那真是个富有正义感的男人，对他紧追不舍，跑了三条巷子还不放弃。
他恶从心起，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准备给那个男人一点颜色瞧瞧，那个男人却突然撞到一个人，一个女人，被他撞得跌坐在地上，男人连忙去扶，女人抬头，是她。不远处的他和男人都愣了愣，他看见男人瞳孔的收缩，和第一次看见她的自己一样。趁男人分神，他藏入了茫茫人海，手里的刀也藏了起来。
这次失利他躲了几天，在赌场里泡着，钱赌完了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住所。又睡了两天，他躺在床上嘲笑自己，他注定就是一个小偷命，肮脏难堪，可他不想她看到。这次王三叫他跟着一个混混入室偷窃，他很少干这个，但仍是同意了。
那个混混在桃园路一个高档小区蹲了几天，挑的是个夫妻都很忙的住户，家里只有个上小学的小孩，看见夫妇去上班，他们才开始撬门，熟手很快便能进屋了。
他翻箱倒柜找贵重物品时，却在抽屉里看到一张全家福，这一户竟然是她的亲戚，二十多人的大家庭，她站在第二排，挽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笑容甜美。鬼使神差他偷了那张照片，正偷项链时，一个孩子的尖叫声传来，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女孩站在门口，似乎被吓坏了，只知道尖叫。
看见混混眼里的凶光，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跑过去抢过了刀。
“你他妈找死，这小孩得杀了，她看见我们了。”混混气急败坏地捶了他一下，作势要抢过刀。
他闪开，捂住女孩的嘴凶恶威胁道：“不许叫。”女孩眼泪像珠子一样滚下来，眼睛像极了她。
“不要动她。”他对混混说。
混混才不管那么多，抓起桌子上的水果刀便向女孩刺去，他匆忙去挡，混混是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的，每招都致命，他们扭打在一起，不一会他的手臂上已经被刺了好几刀，女孩趁机跑出去叫人了，听到保安的脚步声，混混才赶紧收手跑了，他也挣扎起跑出去。
受了伤跑不快，保安在后面又紧追不舍，他跑得越来越沉重，情急之下翻窗跳进了咖啡厅的厕所。
在厕所里找了个隔间躲着，不一会就听见外面呜呜的警车汽笛声。血一直在流，他尽力捂住，脸色苍白。
外面有几道女声，看来是女厕所，等声音静了他才开门出去，却突然看见在洗手台洗手的她。她看见他吓了一跳，低头又瞥见他的伤臂，表情更是惊恐。
“噢！先生你受伤了。”一边说着一边抽着身边的纸捂住他的伤口，“赶紧去医院吧。”她的手上都沾了他的血，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软若无骨的小手。
他安抚道：“没事，是被玻璃割到了，能送我去医院么？”
她连忙点头，也没有细想哪里来的玻璃，她被这些血吓坏了。出门直接打的把他送到了就近的医院，医生为他缝了几针，做了紧急处理。缝针的时候，他注意到，她不忍心的神情，心里忽然异常满足。她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出去接电话，不一会又回来了。
她对他说：“先生，你要通知你的家人么？你手不方便，告诉我号码吧。”
家人，真是太好的名词，他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我这里缝好了，没多大事，小姐你有事就先走吧，今天真是太感谢了。”他笑笑。
“这，我还是等你包扎完吧，我一个朋友一会就过来，要不我们一起送你回家吧。”
她看了看他的手臂，他知道，她是柔软善良的女人。医生包扎完了，她又出去了，他隔着玻璃看到一个男人满头大汗跑过来，一过来就握住了她的手，是那天追着抓他的男人，他也爱上她了。
为了不被那个男人认出来，他趁他们说话的时候悄悄溜了出去，在不远的病房里看着她进房找他，然后一脸的惊讶，她问了几个护士，都没看到他，他看见，那个男人的手一直握着她，这个时候，他的伤口才觉得疼，原来伤口深得可以见骨。他拖着一条伤臂黯然离去，也觉得安慰，她有人陪伴，看样子是个不错的人。
秋意正浓，他捂着刺疼的手臂向她走近，前天回去被混混给王三告状，王三跟他断了交，带着一堆人守在他门口把他揍了一顿，几乎要了他半条命，看在往日情分上才放了他，今天才挣扎起床，带着这一身伤，他来见她。
她坐在一个凳子上看着几个小孩嬉戏，他走过去，每一步，都是缓而郑重的。
她转头看见他了，笑着站起来，“你的伤还好吧？”她关心的问道，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要把她刻到心里去。
她有点诧异，被他的眼神看得不自在，渐渐收起了笑容。
“你……”她沉吟。
“我希望能永远记得你。”他说，每一个字都是无比真诚。“还有……谢谢你。”还有我爱你，这是心里的话，他不会说出来的。
“不用……不用谢。”她惊讶于他无比郑重的感谢，耳根微微有些红。
“姑姑……啊……”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揪住她的衣角，却在看见他的时候惊叫起来。
“坏人，他是坏人，姑姑，他是家里来的坏人。”小女孩身体有点颤抖，指着他尖叫，他看见她望着他的眼神变得防备。
她抱着女孩，呵斥道：“你快点走吧，我……我报警了哦。”
她在害怕，他怎么能让她害怕呢？他跑了，终于还是这么狼狈的从她面前逃走，终于还是让她看见这么真实却又不堪的模样。
他被抓了，是她报的警，所以他也没逃，警察铐着他从她面前走过，他试图看她的神情，却发现，模糊得看不清楚，他突然笑了一声，发自内心的，他得救了，被她救了。她诧异的看着他，一双眸子雾雾蒙蒙。走上警车的时候，那个男人跑来了，把她揽在怀里安慰着。她的背影纤细得让他不忍。
他坐在监狱里，被判了三年刑，剃光了头发露出头上蜈蚣一样的疤痕，是小时候跟小混混们打架时砍的，他没想到她还会来看他，她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米色的风衣，低着头，能看见头上的发旋，她的脖子白而柔软，搭了一圈黑发。
“你……你重新开始吧，一个全新的人生。”她似乎斟酌了很久，说完就走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他对着她的背影，点了点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