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9点45分,她下班了,在路上飞奔,心里祈祷着公交车慢点来,慢点来,她已经能看到公交站牌了。
就在她边跑边回头看的时候,41路公交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站点没有人,等她跑到的时候,公交车只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她蹲在地上喘着粗气。这是最后一班公交车了,这意味着她要想回家只能打出租车。
40块钱,她有些舍不得。
她感到头上有雨滴落下。她看向旁边的路灯,灯下,雨丝已经变得绵密。
她给丈夫打电话,一如往常地,无人接听。
她笑自己的傻,她早不该对他有期待的,就算她给他打100个电话,他可能一个也接不到。
她站起来,想去大路看看有没有出租车。刚走了两步,又崴了一下脚,她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坐在湿乎乎的路上,不知怎么眼泪突然滂沱而下。
泪水流到了脖子里,她擦了一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变得这么爱哭了。是因为没赶上末班车回不了家吗?还是因为今天在部门会议上,被当众批评工作效率太低?又或是因为今天早上出门忘了戴防溢乳垫?直到同事提醒她才看到自己胸前被奶水洇出来的一片,在一众男同事面前,她尴尬地想要立刻钻到地板下面去。
手机屏幕很快被雨滴覆盖,她在一片模糊中看到了徐晴的名字。徐晴是她的闺蜜,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真想给她打个电话,可是电话刚拨出去,她又很快挂掉了。
徐晴现在应该睡了吧,还是不要打扰她了吧。而且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她除了跟祥林嫂一样翻来覆去抱怨两句,还能怎样呢?
人到中年,不正是要独自吞咽所有辛酸和孤独的阶段吗?
她突然想起了光明路的房子,那是她结婚前跟徐晴一起买的:我怎么忘了那里还有一个安身之处呢?对,从这里走过去20分钟的时间应该就能到。
她急忙打开包。还好,她一直带着那里的钥匙。
她松了一口气,这个时间孩子应该已经跟奶奶睡下了,那么今晚就不回去了吧。
她给丈夫发微信说了一声。
2.
她站在楼下望着2楼那个小房子,上面是黑漆漆一片。徐晴应该也好久没来了吧。
她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些洗漱用品,又拿了两罐啤酒,她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了,她还在喂奶,明天总不能给孩子喝带着酒味的奶吧。
她打开房门,一股灰尘和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窗外的路灯光照进来,她看到桌子和床都被一层白布罩着。
这是一间不足30平的小公寓,没有客厅,走进去就是卧室,有一间极小的厨房和仅供一人进去的卫生间。
她跟徐晴在这里住了五年,直到各自结婚。这个小公寓原来是一对老夫妇的。她们本来租住在这里,后来老人要去自己儿子的城市了,就问她们要不要这个房子。
那时候两人正苦于频繁搬家,听到这个提议,两人谁都没有犹豫,也不管当时她们根本没有多少积蓄。她们以一种勇敢到近乎厚脸皮的姿态去筹钱。她们几乎跟身边认识的人都借了个遍,终于凑够了首付。剩下的贷款,两人都是一点点拿工资还的。这些年一直都是谁手里宽裕一些就多还一些,彼此谁也没有计较和盘算,竟慢慢地还完了。
还完房贷的那一天,徐晴说,以后我们谁要是跟老公吵架了,或者是受了什么委屈,都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了。
那时她在热恋中,还是男友的他信誓旦旦地说,他永远不会让她受委屈,也不会再让她感到孤独。
那时她是多么相信他的话啊。可为什么结婚这几年,她反而越来越孤独了呢?不管是养孩子,还是平衡工作和家庭,还是处理与婆婆的关系,她始终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他就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冷眼看着这一切。
她没开灯,衣服也没换,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黑暗中。她看着窗外的雨顺着窗户流下来,就像她心里的眼泪一样。
这时电话响了,她以为是丈夫回的电话。随手接起,竟然是徐晴。
3.
她赶紧坐好,用尽量自然的语气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徐晴问,你在哪儿?
她说,我在家啊。
徐晴说,哦。
她听出她的语气有些失落。她说,你怎么了?你在哪儿?
徐晴说,没事儿啊,我也在家,就是想问问你,那……我挂了啊。
她说,好啊。
徐晴又说,你要好好的啊。
她说,嗯。
挂了电话,她抬起头,又想哭,这个家伙跟她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每次不管发生什么事,她好像都知道,还总是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把电话打过来。
她跟徐晴从中学就是朋友。这些年上大学,工作,甚至结婚生子,她们的感情从来没变过。
她们原来都对婚姻持悲观态度,她从小父亲就整天喝酒,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母亲除了咒骂就是跟她抱怨婚姻的不幸。徐晴呢,她说自己的父母一辈子没有正经说过话,彼此仇恨,形同陌路。
那时候的她们都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爱的两个人还要在一起纠缠一辈子,就因为那张薄薄的结婚证吗?
她们说好就这样走一辈子,不结婚也不生孩子。但最终她们还是各自遇到了想嫁的人。
她们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哪有不结婚的呢?她们抵抗不过世俗,更抵抗不住男人的甜言蜜语。
既然选择融入世俗,那么就要彻底融入,既然享受了爱情的美好,就要面对婚姻的一地鸡毛。这很公平,她本没什么好抱怨的。
但生活还是以一种她无法想象的力量摧毁了她对美好婚姻的幻想。她有了怨,有了恨。她有时甚至觉得母亲的命运又落到了她的头上,让她变得像母亲一样歇斯底里,阴晴不定。
婚姻果然磨灭了当初所有的爱意啊。
她正胡乱想着,突然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她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应该是谁走错楼层了吧。
她拿起了门后的笤帚。
4.
门开了,一股雨水的味道被来人裹挟着带了进来。
她刚想大叫,门口那个人显然更害怕,尖叫声差点儿刺穿了她的耳膜。
两人都慌乱地去按门灯。灯亮了,竟是徐晴。
原来是你啊,吓死我了,你怎么不开灯?徐晴脸色发白地望着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问。
徐晴放下伞,说,我不知道啊,这不是下雨了嘛,到这里来躲一晚。
她们看看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
你的衣服湿了,怎么也不换一下?徐晴说着,走向床头。
这里还有我的一套睡衣,来,换上,别着凉了。徐晴把睡衣扔给她。
她换上,徐晴又从床底下扒拉出一个吹风机,坐好,我给你吹吹头发。
她坐在床上,徐晴问,你跟老公吵架了?
她摇头,说,只是觉得好累。她把今天的倒霉事告诉了徐晴,语气平淡,但徐晴仍听出了她心里的怨气。
徐晴说,我就知道,你要不是心里难受怎么会躲到这里来?
她说,你不也来了嘛,你跟老公吵架了?
徐晴说,前几天结结实实吵了一架,互相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是因为要二胎的问题,他家里不停催,他就催我。到了这个年纪,我对孩子已经没什么热情了,或者说对什么都没热情了。他天天出差,哪里知道养孩子的辛苦,整天就只会站在云端说话,好像生个孩子跟放屁一样简单。我们已经冷战了好几天了,现在我看见他就烦。
她说,你出来了,那孩子呢?
徐晴说,这段时间都是在我妈家住着,我们吵架不想让孩子受影响。
她叹了一口气,说,你说,我们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呢?
徐晴笑了,说,你没听过一句话嘛,爱情会让人变得独一无二,婚姻则会将你打入芸芸众生。我们谁都不是例外。
是啊。她想,当初爱的那么炽烈,谁都没有想到婚姻的庸常和琐碎会消磨掉所有的美好吧。
5.
她感到徐晴的手在她的发间停住了。她问,怎么了?
徐晴没说话。她转头,看到徐晴的眼睛红了。
她说,你又发什么神经啊。
徐晴说,你才多大,怎么就有了这么多白头发?
徐晴的声音在颤抖。她也有些心酸,便故作轻松地说,人家甄嬛27岁就有白头发了,我都30多了还能没有白头发?
徐晴含着眼泪笑了,她说,你就知道瞎扯。人家那是被宫斗折磨的,你也去宫斗了?
她笑了。
徐晴说,好了,不说这个了。一醉解千愁,我买了啤酒,咱一起喝点儿?
她摆手,说,你又忘了,我还在喂奶呢。
徐晴说,孩子一天不喂奶能怎样,喝点奶粉不就行了。你就是什么事儿都这么较真才活得这么累。
她接过啤酒,说,我去厨房里看看还有什么吃的,你的胃不好,不要空腹喝酒。
她找到了两包还没过期的方便面,又找到一只带着裂纹的碗。
这只碗是她们搬家的时候她摔的。那天晚上,她们两个人背着蛇皮袋子,手里抱着锅碗瓢盆,赶往新租的房子。
深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连车都几乎不见。她们走着,突然有只流浪狗窜了出来,吓了她一跳,她把手里抱着的碗扔了。
另一只碗摔碎了,这只摔了一道长长的裂纹。她俩都没舍得扔,一直留到现在。
她打开电磁炉,下了一碗面。
她把面端给徐晴,说,我吃过了。厨房没有筷子了,我找了一双一次性筷子,你凑合用吧。
徐晴把筷子折成两截,递给她,说,咱俩一起吃,我一个人吃没意思。
她接过筷子。
徐晴说,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一起吃方便面,两人共用一只碗,总是碰到对方的头。
她说,你还说这样一碰,你头上的虱子就会跑到我的头上来,这样所有的东西我们都是共享的了。
真是恶趣味。她说。
徐晴笑了,她喝了一口啤酒,说,好怀念那时候啊。虽然穷,但是真开心。
徐晴把手里的照片找出来翻看。照片上的两人都扎着高高的马尾,很青涩,眼神却清澈明亮。
她们一起去旅游,她在海边挖到一个猫眼螺,兴奋地大叫。
徐晴被什么东西绊倒,一屁股坐在了水里,笑的门牙都要飞出来了。
她们花了二十块钱在地摊上买了双厚底鞋,一起穿着出去,然后鞋跟一齐断掉。两人只好光着脚回家。
路上的人都看着她们,她说,好丢脸。
徐晴说,这才叫接地气。
她的婚礼上,她大笑着,当伴娘的徐晴却在一边哭的死去活来。
她看着那些照片,眼泪又下来了。青春时的那些记忆翻涌着,就像丰收期的鱼一样不管不顾地涌到了她的面前,让她措手不及。
6.
徐晴也有些伤感。她起身开了电视,电视上正在放纪录片。徐晴扯过一条毛毯盖在两人的腿上。
她想起那时候她俩窝在一起看恐怖片,害怕的时候紧紧抱着对方的胳膊,或者互相捂住对方的眼睛,一会儿又撬开对方一点儿指缝看看下面演的是什么,结果一个片子看完了,谁也没看懂演的是啥,然后再重新看一遍。
她喝了一大口啤酒,心里泛起一阵苦涩。
为什么结婚了,我们的生活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她说。
徐晴喝多了,她说,因为男人跟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但是我们又离不了男人。
她说,他当初跟我发誓,说要永远爱我的啊。
徐晴说,男人发誓就跟狗叫没什么区别,我早就知道。
她说,那你怎么还相信呢?
徐晴说,虽然知道是假的,但还是愿意去相信,因为那是爱情啊。
她说,那现在为什么变了呢?
徐晴说,都被鸡毛蒜皮磨没了吧,或者我当初以为的爱并不是真的爱,他根本就没有爱过我。
她说,瞎说,或许只是感受不到了吧。再说要不是爱,为什么当初我们会义无反顾地结婚?
徐晴摆摆手,说,算了,不想了,去他娘的爱情,去他娘的婚姻。你看雨停了,我们还是看月亮吧。
两人站在窗前,她下意识地揉了下脖颈。
徐晴过来按了下她的后脖子,她像受伤的狼一样哀嚎了一声。
徐晴说,你什么时候去看看你的颈椎,这么多年了你就一直这样忍着?你趴床上,我给你按按。
徐晴的力道不算重,但碰到什么地方还是疼得她直吸气。
徐晴说,这周末你别加班了,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她说,好啊,正好你也去做个胃镜,我陪你。
徐晴笑了,说,行,谁不去谁是小狗。
她看着窗外的月亮,心想,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吧。
她睡了过去。在睡着之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真好,还有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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