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有一条母亲之河,她纤细柔弱,河水是母亲的手,当孩子以为精力已尽、旅程已终将要隐退于静默鸿蒙中时,母亲的手总在前方牵引。
这个世界,有一条母亲之河,她多情无畏,河水是母亲的泪,当孩子迷惘在途中,陷入黑夜里祈求光明时,母亲的泪涓涓流淌,拨开光明前的朦胧迷雾。
这个世界,有一条母亲之河,她源源不断,河水是一串长长的链子,将每个爱孩子的心串在一起,慈云低垂下降时,象母亲含泪的眼光,从未停止潮起潮落。
我不认识他,从未见过那个二十年前稚嫩的十八岁少年。可我知道他,知道那个二十年来用母亲之河伴随生命的人。
我知道那个母亲与河的故事。
母亲走的时候,他十八岁,满脸青春痕迹。和很多山里的孩子一样,他早早的就在城去打工,做的都是劳力的工作。国庆假期,对于他和所有在城里打工的乡下孩子来说,多做一份工,是唯一想法,回家探亲是极其奢侈而不可及的。可国庆前一天的中午,同村的老乡跑到他打工的工地,告诉他,他母亲托人带话,无论如何是要回去一趟,家中有要紧的事情回去商量。
一心的懵懂,一路的猜测,乘着大巴车颠簸五个小时,又走了近两个钟头山路,赶回家——那个藏在黑森森林子里、寂静得只有看门的大狗眼睛放着光的家里,没有母亲声息也没有一点期盼他回家的温度。他好像一个热气腾腾的人儿一下子掉进了阴暗的黑洞,不知缘由,也不知道到底会坠到什么无边地方,心在黑暗中只有摸索没有方向。
感觉快被黑暗和无边的等待吞噬时,堂哥奔跑着从外面扑进家门,一进家门便扑通跪倒在他的面前,他借着一点点刚刚露出的月光,看到的是堂哥青石般的脸色。没有等他回过神,堂哥就悲号着“婶婶走了,她跳河了!婶婶没了!”
十八岁的孩子,昨天才刚刚剪断和母亲脐肉相连,刚才他仍然是母亲的心头肉,心肉仍相连,不会断绝对不会断。
他疯了般的冲出家门,任由赤着的脚踩在满是碎石和沙砾的土地上,他多么希望脚掌能被刺得更深一些,哪怕磨得血肉模糊;他任由路边的树枝从自己额头和脸上刮过,希望树枝猛烈抽打自己的脸颊,哪怕戳瞎泪流的双眼;他任由黑暗一团一团将自己吞噬,希望前方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跳进去好以更大的悲壮替代眼前的撕心裂肺。
河岸,母亲碎花布衫,每一颗印花仿佛都是母亲在向他挥泪诀别;河岸,母亲紧闭双眼,每一刻都是无限眷恋但仍紧闭,不忍给他留下不舍;河岸,母亲灰色双脚,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流出走得坚决的步伐。
他以托起整条河带的悲壮气力,抚摸已经走远的母亲身体,抚摸风雨中曾为他求学四处奔走借钱而愁白的缕缕发丝,抚摸曾为他治病哀求医生焦得憔悴的面庞,抚摸曾为他准备路费,整夜磨豆子做豆腐永远伸不直手指的双手。他是想让母亲的身体一直温暖,他是想让母亲的发丝带着花香,他是想让母亲的面庞被春风拂过,他是想让母亲的手带着花环细腻柔软。
摸索着记忆,十八年的生命,十八年的苦难。
八月襁褓中,父亲便走了,留下母子相依为命。大山身处里低矮的茅房,瘦弱无助的乡下女子独自以生命哺育儿子,以熬干自己的无畏望子成龙。从小体弱多病的他,6岁起,只要和小伙伴玩耍一激动便会昏厥过去,乡下人不知道是低血糖症,只当是这孩子无望长大,母亲每次都把昏死过去的他搂在怀里,把他的头紧紧贴着自己的心口,用心跳唤醒他。一次邻居无意用红糖喂食把他救醒后,自此母亲口袋就始终用纸包着几块红糖以备救命。身体柔弱的他却从小聪慧,能考上大学进城读书的愿望,犹如希望的火苗在母亲生命里燃烧,支撑着她耕犁薄田、砍竹拾柴、浆衣补衫、挑灯磨豆,甚至和男人一样去工地挑土出苦力,为的就是让那柱火苗真的能点亮她孩子的生命。
摸索着记忆,十八年的苦难,却总走不出苦难。
终于熬到他高中毕业,苦难浸泡所有的日子,母亲背早已佝偻,整个脸庞除了眼睛,全是灰蒙蒙的。可在他两次高考失利后,彻底浇灭了母亲那双灼着希望的双眼,彻底熄灭了光芒,正如生命里的火苗,渐渐失去了火焰。虽然,人生这么磨难和不幸,母亲仍犹如拉纤的纤夫,哪怕已鲜血流淌,也不管不顾,只拼命拉着孩子前程的船,向外奔。母亲咬着牙把他送到城里老乡打工的工厂,期盼光明能象点点星光在生命中闪耀,这样她和孩子就要拼劲全力将星光变成星河。
摸索着记忆,十八年岁月捉弄如影相随,并不因为母子已苦难了苦难而罢休。
工厂的意外爆炸事故中,他因中毒而倒下,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母亲,伸手边不是星光而是黑暗的巨浪。她没有哀嚎、没有哭诉,拖着浮肿的双腿,紧紧跟在医生身后只反复呢喃一句“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命吧。。。。。”如同流着血坐在红莲上,母亲发自心底如杜鹃泣血哀鸣并没有减轻他的病情。绝望中,母亲走到村里的山神大仙那,如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寄希望予神力能救护自己可怜的孩子。
山神大仙给了她希望的种子,可是这是一枚只有去没有回的毒种子,是一枚如母亲哺育孩子时吃进粗糠挤出乳汁的牺牲种子,是一枚要以母亲的血染成一条金色的大道成就孩子的种子。
钟声一声紧过一声,雷电交加,路已走到尽头。羸弱的女子、悲凄的母亲,在雷电响彻山谷时,毅然挺直背脊,向着身后依恋的大山、面对养育自己一生的河流,双手合十仆身叩首,如诉如泣的呐喊声回荡在山谷:让我带走全部的苦难,给我的孩子留下生的希望吧!
睡梦中,母亲在病床前喂他吃十八岁的生日面,他却不知。
睡梦中,母亲安详的目光从他每根头发、每寸肌肤、每个指头抚过,仿佛要用这层光为儿子镀上一层保护膜,佑护他永不受风吹雨打和伤害,永远平安。
也许是母亲的心和血的愿望得以实现,也许他就该醒来。
出院后,母亲坚决不让他回家,让他再到另外一个工地去打工。离别时,母亲像他小时候离家出门一样,让他照直朝前走不要回头。。。。。
摸索着记忆,母亲就带着小花的微笑,顺着那条母亲之河走了,那年他十八岁。
母亲走了十年后,他有了自己的公司;
母亲走了二十年后,他的公司跻身了欧美市场。
很久以来,他总爱站在自己办公室窗前凝望远方。
伴着朝霞,母亲梳了两个小辫,含笑看着这边,他知道这又是希望的一天。
遇到困难,母亲皱起眉头但目光中却是鼓励,他明白母亲让自己永不放弃。
孤独无助,母亲用小时候逗他开心的山歌,疏解他、让他释怀。
成功归来,母亲轻轻合上双眼,眼睑下是闪闪的泪珠。
他看到有一条母亲之河,如影相随从未曾离开;他看着那条母亲之河在生命里流淌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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