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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你

我见过你

作者: 花与俗 | 来源:发表于2019-10-19 23:19 被阅读0次

    我见过你

    文/花文远

    这里住了一些奇怪的人,她读书那会儿就知道了。

    每到晚上九点半,几乎所有的商品房就悄悄地插上门栓,拉上窗帘,留一点幽幽灯光,从缝隙里渗出来。社区小路狭而曲折,少数经过的人用手机打着光照明,忽闪忽闪的,衬得那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低低絮语更为神秘。

    温慈来这里不是一时兴起。那个犯下强奸罪、故意伤害罪、寻衅滋事罪被判了死刑的A,居然减刑减到前几天释放了。这是温慈这辈子办的第一个案子,也是她最重视的,故以A代之。她一想到A重获自由并有了重新为非作歹的可能性,就坐立不安。这十八年,她无心于“正义”以外的事情,兢兢业业工作小半生,却还是疏忽了,也或许是到了她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了。

    她还记得碧靛子社区在凌晨时最热闹的地方在哪,向北向西再向北,走到头就是了。最里面那个楼道口有一个青色石头刻的象棋盘,这便是牛老头日日夜夜守着的东西。此刻刚过二十三点,牛老头和三两个人围着棋盘坐成一圈,齐齐嗑着瓜子一言不发,想来和过去一样。东方不败·牛·孤独求败,他难逢对手多年,只乐意在无人时左手和右手博弈,给自己解解闷儿。跟人坐一块时他就只知道动动嘴皮子——吃些东西或者说大话了。

    温慈离开这里已经许久,他许是已经不认得她了。如今站在牛老头面前,看他正埋头与一颗恋皮的瓜子较劲,心无旁骛,与过去别无二致。他没有变得苍老,反倒是她……温慈不禁生出些感叹,岁月不饶人。她不自然地抹了抹开始变白的头发,从脖子上掏出一个小坠子,带着试探,搁在了棋盘上。她是想请牛老头显显神通,在A出狱这件事上给予些许帮助。

    牛老头看见了那块靛蓝的坠子,这才抬了抬眼皮,端详了一下越变越丑、脸比人老十岁的温慈。他伸手拿起纸袋,又往外倒了些瓜子,“哗哗”两声就没过了整个坠子。温慈见状,反而笑了:“牛爷爷这是怪我十几年没回来看您吗?”

    牛老头哼了一声,把棋盘上的东西扫到了地下,又挥了挥手把陪他嗑瓜子的人都赶走。温慈十分乖巧地在他对面端正坐好,手执红子,兵七进一,道:“二十二年前欺辱我的那位社会毒瘤突然出狱,我认为结局不应当如此。”牛老头没有应声,他卒三进一,摸着胡子笑了:“丫头不用试探我的棋路了,糟老头我几十年如一日。”

    他又问:“余家那小子前些日子走了,你知晓吗?”温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余家小子?走了?”她十八年不曾得到余子鹤的音讯,虽至中年未曾成家,但也对往事不常怀念,何况他早已娶妻,自己如果关心,那委实多余。

    “对,走了。”牛老头看向温慈,语气带了些惋惜:“前些日子在狴犴里头病死了。”

    温慈沉默了。当时她鲜血淋漓被余子鹤送去医院,成为了A手下唯一的幸存者,绝望之际因他的陪伴开导而坚持活下去,又耐着性子等了几年,毕业后亲手把毁了她的A送去审判,幸得余子鹤从中斡旋才保了她周全。她一直知道余子鹤不太正经,总想不务正业,但他有轻松的工作,有双亲和妻儿,也有道德底线,落得这一下场,着实出人意料。

    “那会儿你总是扎两个麻花辫,大眼睛眨呀眨的,土也土得别有滋味,余家那小子很是中意你。”温慈闻言就笑了:“那时候我也很是中意他啊!”但他,遇到我之前就已经娶妻生子,瞒我一时也就罢了,我既已得知此事,难道还能这样一辈子吗?

    牛老头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捋了捋胡子,正色道:“这次我大约只能你帮一点,把你送到A出狱以前,你自己去挽回。”温慈落子已毫无章法,但又没有认输的习惯,颇有些为难。她沉吟半晌:“麻烦牛爷爷把我送回二十二年前吧。”牛老头有些讶异:“回到三个月前就足够你解决这件事情了吧?温大律师。”温慈忽然咧开嘴笑了:“我想回到二十二年前啊,说不定能把余子鹤那个没脑子的人从违法边缘拉到人间正道上来?”

    “我命将至尽头,没法把你送到那么久远的日子去,除非,你消耗自己的寿数。”

    二十二年。二十二年啊……

    “没问题啊!那辛苦牛爷爷啦!我不借你的寿命,你可要等我回来呀!”

    牛老头从扫到地面的瓜子堆里扒出那个吊坠,攥进手心,又递到温慈面前,叫她滴一滴血上去。他有些难受:“丫头,你的时间很少,随时都可能回来。付这昂贵的代价就为回去见他一面,不值当的。”温慈咬破手指,想,她再求一次相遇,不过是想尽自己所能去影响他,让他人生更明朗哪怕一点点。他固然不是良善的人,但也不该走上歧途。

    蓝紫光照到温慈身上的时候,她闻到了铁锈味儿,是那晚含在口中吐不出的血的味道,也是余子鹤带她锻炼身体时常用的双杠的味道。

    “慈慈想什么哪?再发呆饭都凉了。”温慈从眩晕中回过神,意识逐渐清晰起来,便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自己眼前飞快地挪着碗筷,把饭菜都堆在了她面前。“……”温慈视线上移,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这是当年她在他店里混了脸熟之后 ,特意约见余子鹤,说是要道谢。因为她所遭遇的一切不可为外人道,她的惶恐与愤怒无处安放,而余子鹤在这紧要关头冲了出来,在她面前停留了一会。这或许只是他的举手之劳,但却是温慈的没齿难忘。

    但余子鹤的自来熟实在令人不得劲。当年她抓住这跟稻草,渴望早点上岸,频频去他的“格林童话”奶茶店逗留,也说不上为了什么,就一直记得那个阴暗晦涩的晚上,他将她打横抱起走出烂巷子时,眼睛有神明亮,就像是小时候躺在村子的草垛上所观望的星星一样,很是好看。后来她又觉得余子鹤的双眼皮比自己的更好看,很好奇这份基因遗传下去会有怎样的表现。总之,她有些想和余子鹤说话,但她没什么可说的。余子鹤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他非常体贴,经常主动搭讪,给她做一杯热的草莓牛奶,因为温慈几乎所有衣服都是粉色的,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大概看到这个颜色会开心些。但是奶茶店的纸杯有点花哨,温慈并没有觉得它们很搭。

    时间一久,余子鹤便开始经常找她。温慈感到不知所措,一直被他推搡着,在这段微妙的关系里不曾掌握主动权。他每晚都来学校陪她跑步,教她防身术,还夹带些阴险的招数,希望她以后遇到危险也能脱身。温慈喜欢那个双杠的锈味,每次训练结束,两个人趴在双杠上聊天,她都会觉得莫名愉悦。晚些时候,操场总是没人的,安静可听虫鸣,而天空黑得发亮,会映得人儿模样端庄。规律严肃的表面,也能给她一点好好生活的勇气。她很需要。

    有一天余子鹤带她回了碧靛子社区,心血来潮要教她搓麻将,去了牛老头那里。牛老头一听这小子居然想在他的宝贝棋盘上摆麻将,气得吹胡子瞪眼。最后温慈勉强学会了这打法,不过随后二十来年没再接触过,也早早忘记了这些。她只知道那天晚上十一点多,牛老头叫余子鹤把他的传家坠子交给她了。那个坠子原本是牛老头家的东西,后来给了余家,看起来不是什么稀罕物,她也不知道其中道道。余子鹤看起来不怎么在意这块丑丑的石头坠,随手就丢进她怀里。她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把它带走了。这块小石头和她一块生活在阴影里,心结这个东西,可能也不过是一念之差,这次回来,她要把坠子留给余子鹤。她觉得自己终生不得爱情也就罢了,如若还得一辈子盯着一块墓碑过日子,实在是有些煎熬。

    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日子,刚好够她把心安定下来。她真的快乐过,也贪恋过,只是后来才知道,余子鹤初中辍学时便有邻里为他说了媳妇儿,前几年办了婚宴。这个消息无疑是当头一棒,她想远离这糟糕的一切,但如牛老头所言,余家小子很中意她。他一边家事缠身,一边拉扯她,甚至还与脑袋里那一夜暴富的危险思想斗争着。她等到毕业,才有了离开这里的能力,临走前,是余子鹤找了他过去的狐朋狗友,帮她将A号送去他该去的地方。

    现在她已经是局外人了――她想做局外人。温慈还记得每一件事情,但是不想回顾那些感情。于是她和余子鹤吃完了这顿曾经见证缘起的散伙饭,说:“我现在已经走出来了,最近学业紧张,以后怕是难再见面了。”余子鹤愣了一愣,他有些不解,这个经常去找他的不幸的女孩,怎么突然就像是想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了。但她既然调整好了心情,不再需要他,那就是缘尽于此了吧,至于那一点郁结沮丧,大概一瓶酒就能把它们消除了。

    “我们才认识没多久呢。”余子鹤点了一根烟。

    “但我见过你。每一场相遇都那么难,我故意来见你一面,也没什么事,就想来和你说几句荒谬的话。”温慈声音软糯:“你信神佛,而我家世代擅算命,我帮你算过了,明年你可以把社区大门那边的店铺盘下来,把媳妇儿接来经营。它会让你变更有钱,但你没有一夜暴富的命哦,强行暴富只会搭上小命。”

    余子鹤目瞪口呆:“行了,小神算,谢谢你的心意了。我也正考虑那家门头呢,虽说我不是什么好人,以前更是混,但也不会在违法边缘试探的。”他顿了一顿,把烟头丢在地上踩了两脚:“你怎么知道的?”温慈抿唇,笑了笑:“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那晚分别后,温慈每天中午都去社区对面那个站牌蹲着。

    胡德修上前问路的时候,温慈正躲在站牌后面梳头发,用儿童发圈为麻花的尾巴作最后一点装饰。“小姑娘你好,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借火?”这声音倒是不太油腻。温慈只撩了撩眼皮,这一幕实在是让她轻松不起来。当时她好心带他去余子鹤店里讨要了一个打火机,却促成一段不好的缘分。她对这个大背头的男人没什么好感,这就是那为余子鹤指了一条“明路”的前辈。万万不能让他们再相识!又怕他自行寻到“格林童话”,温慈不情愿道:“我带你去便利店吧。”就是这个平常的午后,温慈引开了这条恶犬。

    碧靛子社区她依旧经常来,但不再进“格林童话”的门,偶尔夜晚时分去牛老头那里坐一坐。这个时候的牛老头眼里的温慈还是一个刚及双十年华的小丫头,她最爱穿粉色衣裳,一成不变的是那娇俏的双麻花辫子。但她不太爱说话,总是屁颠屁颠跑来他这,要和他下一盘棋。更有趣的是,她棋艺只是凑合,却爱走那驾驭不了的偏怪路子。可牛老头难得遇到一个明知会惨败却依然锲而不舍与他下棋的人,很是欢喜。他爱讲蛇神鬼怪,讲完又要道一声“我知道你不会信的”。温慈不说信或不信,她只夸赞老头棋艺高超。

    立秋那天,她闲来无事,黄昏时溜达到了碧靛子社区。“格林童话”火红的牌子很是扎眼,温慈看见他的妻子坐在视野最好的位子上,余子鹤为她端去一杯牛奶,乳白色液体在玻璃杯子中煞是好看。两人言笑晏晏,像是并无龃龉。温慈想,他如今家庭和满、事业有望,应是不会再去琢磨歪门左道了吧,思及此便觉自己的存在开始没有意义。那对夫妻的笑容在她眼睛里慢慢模糊起来,她感觉脸皮在发痒,呼吸也觉稍稍吃力,她累了。她看见了来接她的蓝紫光,这一次没有闻见什么气味,只觉骨骼咯吱作响,头痛欲裂,这强烈不适的感觉恰好为内心那点酸涩苦楚蒙了一层遮羞布,使她获得了一丝安慰。

    温慈睁大眼睛,看到这光芒里,些许画面一闪而过……余子鹤多年后还是现在的模样,他换下了单调的黑衣裳,穿着与身边那个小萝卜头一样花色的奶黄色T恤,正忍着笑意教娃娃练拳。他的妻子从一旁看着,手里提着孩子的水壶,一派安然。这就是她用余岁换来的他的未来啊,多么值得!温慈刚要松口气,却又看见余子鹤在一个阴暗破旧的地方与人交谈着,定睛一看那人居然是胡德修!她心中咯噔一下,果不其然看见了监狱的大门……

    温慈闭上眼睛,等待回归那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此时她心如明镜,这二十二年寿命只是她求一次相遇的代价。她的时间太少,A的裁决、余子鹤的安危、还有她自己的人生轨迹,都没能拾掇妥当。她回去这一遭有意义吗?或许有吧,毕竟他的未来有了其他的可能性不是吗?她这次没再带走他祖传的坠子,这令她的余生哪怕只有一天,也是安心的。

    这个世界挺大的,只要你我都不刻意,就真的不会再遇见了。

    ……

    这里住了一些奇怪的人,她读书那会儿就知道了。

    每到晚上九点半,几乎所有的商品房就悄悄地地插上门栓、拉上窗帘,留一点幽幽灯光,从缝隙里渗出来……温慈这样想着,走进了碧靛子社区。是夜,二十三点,社区灯火通明,狭窄的路两旁小摊一个挨一个,香气扑鼻。她略有困惑,缓步向北走去。小贩的吆喝声令她感到不适,这本是一个宁静的地方啊!难道这就是二十二年后吗?温慈身板笔直,头上编着少女的鱼骨辫,灰白的头发时髦洋气,仿佛是身穿大摆裙,步伐优雅,那清晰可见的皱纹在夜幕下也变得模糊起来。

    “姐姐来杯奶茶吗?第二杯半价!”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喊住了她。

    她回头,却看见灰蒙蒙的天空有点点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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