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土之上，邻于西海，有一座奇山名曰扶摇，受暖风所浸，草木茂密而走兽成群。太古之时，妖邪肆虐，却不敢轻易靠近，原来山中生了一棵桃木，内蕴乌阳之力。对魔物，轻者腐皮蚀肉，重则神形俱灭。燧人因而大胜，建立大槐安国，后在扶摇山修筑居室，设立教派，以维护世间正气。
迩来一千七百余年，扶摇山下，丹水河畔。竹林里竖着一个亭子，青石碧瓦，游龙绕梁而走。衣袂飘飘，亭中坐着一个修禅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腰间挂着一块碧玉佩，是镂空的双鱼嬉戏。
这少年，便是陆离。
恰逢三月，桃花正旺，春风里缕缕清香。丹水河的另一畔，一处泥土却突然翻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准备掘土而出。这自然是瞒不了陆离的耳朵。睁开眼。一边看着涌动的泥土，一边握住了手里的长剑。
动静一跃而出！
果不其然，正是那食腐兽。
有三尺高，五尺长，体型似犬，浑身漆黑，后肢稍显短弱，肩高而臀低，生有鬣毛。嘴里咬着一对巨大的獠牙，如同倒插的短剑一般，喉头低颤，发“呜呜”的响声。陆离很早就在师门里听说过这种生物，不过却还是第一次得见。据说这种畜生极度嗜肉，成长效率极高。不仅如此，传说几百万年前，世间就毁灭了在一只食腐兽手里，因为它们绝不会放过遇见的任何生物，人自然也不例外。
嗅——
食腐兽似乎闻到了陆离身上的肉味，伏在岸边，“呜呜”地低吼着。丹水湍急，且十来尺深，那怪物探了几次爪子，都收了回去。
还挺聪明！
陆离想着，看了看手里的长剑：那食腐兽也就新生，体型不过家犬，收拾它应该不需要耗费力气。况且自己乃是扶摇的宗室弟子，能惧怕这小小魔兽不成？！
思虑于此，拔剑出鞘，点水过河。
啧啧！食腐兽果真凶猛异常，人刚刚过河落地，它便扑了上去。陆离提剑抵挡，食腐兽也不甘示弱，每个指头都伸出了尖刺，就像是带着寒光的刀片。
一人一兽斗了几个来回。
双方都没有什么进展。食腐兽乃是魔兽，普通的刀剑对它是没有任何威胁的，但又因为年小体弱，也伤不了陆离分毫，就这样斗了十几个来回。
战斗对于陆离来说，是极其消耗体能的。但是食腐兽的攻击却丝毫没有减弱。陆离甚至都听不到食腐兽的呼吸声，俨然就是一个不用呼吸的怪物。
游戏时间结束，陆离定了定神智，用嘴咬破手指——
破指揩长剑，血气荡妖魔。
带着乌阳气血的长剑稳稳地刺中了食腐兽的胸膛，几乎是瞬间毙命，而且它的身体也开始绕着伤口慢慢腐蚀，最后化成了一滩血水慢慢渗进了泥土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
这番景象，使得陆离颇为得意，用嘴嘬了嘬手指上的血，提起河边的鱼篓，借着小道往山上赶。不过刚入山门，便听到丧钟响了，闷闷沉沉，惊得鸟兽四散……
“难不成师父化生了？！”
陆离这样想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师父已经是九十八岁的高龄，衣食住行都是颤颤巍巍的，半梦半醒的模样，每一眼都像是最后一眼。
看来不是师父——
长生殿门口，一个胡子花白老头正站在柱子旁，头发用木簪扎了个毛球，挽着衣袖，似乎正在等他。
陆离丢下鱼篓，连忙跑了过去，他想告诉他，刚才在山下，他是如何杀掉了一个食腐兽。他笑嘻嘻地看着眼前的老人，戏谑地说：“师父，刚才听到钟声，我还以为是你羽化登仙了呢。”
出人意料——
这一次，师父既没有打，也没有骂，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发黄的眼球突然涌出泪水来，像是枯了十几年的老井，井水都是黄色的。他一时慌了神，结结巴巴喊了几个字——
“二师兄？！”
二师兄大他六岁，四年前下山遇见了自己妻子小雅，而后在地丁乡安家落户，并且当了一名亭长。人世间偶然有妖魔作祟，亭长则是保护十里平安。
师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这不可能！陆离推开堵在殿前的人群，撞了进去。
在长生殿的中央，在青石地板上，一具尸体正静静地躺在那儿。而一旁站着的正是阿福，发饰凌乱，看起来疲惫不堪。他是地丁乡的一名亭父，之前二师兄青枫娶亲的时候，陆离和师父下山见过他。
“为什么会这样？”陆离闯过去，抓着阿福的肩膀来回问，再也不敢再往地上瞧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歇斯底里地咆叫着。
阿福抹了一把泪，慢慢说起了始末。
话说昨天正午时分，青枫突然感知到鹿台村的方向有异样，便嘱咐阿福照顾小雅，自己则拿着剑赶去了。
鹿台村距离青枫所在的亭台不过三十来里路，可是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回来，妻子小雅心急，但是因为身孕，只能嘱托阿福骑马去看看。可是当阿福赶到鹿台村的时候，已经是尸横遍野，五六个求盗躺在地上，旁边还有几个惊慌失措的亭父。
“这是咋了？”阿福吓坏了。
他何曾遇见过这样的场景，整个村子成了废墟，村民无一例外全都是七窍流血，面容狰狞，仿佛生前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他欲求真相，可是那几个亭父却像是吓傻了一样，只是喋喋不休地念着“巨兽巨兽”。
这时候，废墟里突然传出来一个姑娘求救声。他连忙翻开瓦砾，将一个姑娘从地窖里拉了出来。
她似乎一直待在地窖里，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件之前她因为木板断裂掉进了地窖里，晕了过去。而后在见到父亲的尸体后，又晕了过去。
二师兄死了？
陆离始终不敢相信，一只妖兽能要了师兄的命。毕竟他可是宗室弟子，而且还是扶摇七杰之一，在年轻一辈中，能力算得上数一数二的。若不是他想平平淡淡过日子，当了一个亭台的亭长，是完全可以去帝都的堂上求个四品以上的官职。
“你刚刚说的巨兽，是什么意思？”陆离不打算放过任何线索。
“听别的亭父说，是一头三十来尺的走兽，龙首马身而带鬃尾，呼声如雷，最后驾着云雾往东北方向去了。”阿福慢慢解释道。连夜的舟车劳顿，让他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
不知何时，太宗出现在了大殿上。太宗是陆离师父的师弟，不过看着却只有四十来岁，他先是向阿福道了谢，然后吩咐几个弟子带他下去吃食休息，又往殿外喊了一声师兄。
期颐缺三，
难逃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丹阳子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三五片刻，不知又老了几多岁。慢慢抱起青枫，一步步往桃源走，这是每个扶摇人最后的命运，化生。
桃源里，生长着一棵百尺来高的桃树，结了些零零星星的果子。是天地间桃树的源头，也是乌阳之力的源头。
他把青枫的尸体放在地上。
清风徐来，尸体便慢慢消失了，只留下了带血的衣裳。而桃树的枝梢上也慢慢结出了一个果子，饱满晶莹，翠里透红。陆离抬头看着，泪水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丹阳子收拾好了地上衣物，取下了腰带上的玉佩，递给了陆离。那并不是扶摇的双鱼佩，而是属于扶摇七杰的鱼龙佩，属于师兄的玉佩——造型是一条镂空的鱼龙，守着一个“信”字。然后对他说道：
“我一生致力学问，只有你们两个徒弟。如父如子，若兄若弟，青枫的泉下之灵，想必也是这般考虑的。谨记，言不信者，行不果。”
丹阳子说完，便抱着衣服离开了。
陆离捧着玉佩，久久说不出话。猛然跪下，对着师父的离去的背影，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如此这般，扶摇七杰之一的信，已经走到了第三代。七十多年前，大荒出现了一种奇妖，吃人无数，后来全靠扶摇七人拼死一搏，才勉强平息了危机。为了嘉奖侠义，皇帝以忠、孝、仁、义、礼、智、信分别赐予了几人“扶摇七杰”的称号。
时间过去了几日，这天陆离在路过回春苑的时候，碰巧从门里看见了一个姑娘正在扫地。他随即抓住了刚刚从苑里出来的青灯，把她按在墙边，凑到耳边小声问道：
“那个扫地的姑娘是谁？”
青灯刚刚入门不久，但是凭着优越的资质，直接被太宗收作了弟子。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是花容月貌，不过平日里都是一副男子的打扮。她挣脱开陆离，揉了揉淤青的胳膊，抱怨道：“师兄你弄疼我了！”又顺势来了一拳，笑嘻嘻地看着陆离，“怎么，你看上人家了？！”
“没有的事。”
“管你有没有。不过我听师娘的意思，她想让师父收萝芙作弟子。同门不婚，你要是有这个打算可得抓紧了，我的青水师兄。这个名字挺好听的，你干嘛不要？”
“你别扯远了！”一声师兄，把陆离叫得魂飞魄散，赶忙定了定神：“我是问，她是从哪儿来的，山门可是一年才开一次。”
“她就是鹿台村的遗孤。之前坐着送葬的马车来的，叫萝芙，师娘见她无依无靠，就收留了她。”青灯说着往旁边挪了挪，“你想问她的事，就自己去问她，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迈腿跑了起来，又突然回过头喊，“你这算是欠了我一件事，记得准备好谢礼。”
话说萝芙自从到了扶摇，每天晚上便是梦魇不断，她总是会梦到亲人们倒在血泊里呻吟，而且全都恶狠狠地看着她。这一天，她昏昏沉沉的拖着扫帚，突然听见苑外有人喊话，心生好奇，刚巧和陆离撞了一个对眼。
“姑娘好！”
陆离一边招呼，一边踩了进去，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上面画着一个龙首马身的怪物。一边给人看，一边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萝芙看到纸片上的怪物，吓得往后退了几步。那正是她梦境里的怪物。一时瘫坐在地，神色惊慌。
陆离一边道歉，一边收了纸片，将萝芙扶起来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十分小心地说：“我就是想问问。之前听人描述，我便去藏书殿里找到了这个怪物，它叫兕，原本是钟山的山神，后来不知何故消失了——我想就是它在作乱。”
“我见过它的，在梦里。”萝芙慢慢平复下来，“那天我摔到地窖后，晕了过去，迷迷糊糊梦见了它。它一直盯着我看，突然一声嘶吼，大地都颤抖起来。”
“后来呢？”
“后来我就不记得了。”说着，萝芙的眼睛突然生了异样，瞳孔扭曲，慢慢变成双瞳。传说中的一目两眸？陆离跟着丹阳子没学什么本事，倒是看了不少古籍，情不自禁叫喊起来：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传说重瞳者精神力极度强大，能驱使四灵六兽，是巫咸国的遗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登葆山，山上有国，名曰巫咸，有十巫。
陆离惊呀不已，起身便走。
不过萝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手留人。虽然没有碰到陆离一分一毫，却把他紧紧抓在了手里。陆离以行走之势立在原地，虽然心里面可以念想，但是身体上却连一个指头都动不了。
萝芙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连忙收了手。陆离这才从束缚中解脱出来，又因为身体失衡摔在了地上。她连忙过去搀扶，略有自责：“你没事吧？”此时的瞳孔已经慢慢恢复正常。
陆离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萝芙的眼睛，一目一眸。倘若他刚才没被定住，或许真的会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安抚了一下情绪，解释起了刚才的事：
“古人说重瞳者极度危险，乃是由怨气所化。这一目两眸的事，你自己知道吗？”
萝芙摇摇头，只是说：“刚才眼睛奇痒，不过一会便好了，你……”心里似乎还有话儿，嘴上却不说了。
不过这事儿不消人言，陆离便猜到了七七八八，一番劝说：“你不用担心的，家师乃是圣贤之人，必然会为你找到一个妥善的安置，若是有人想伤你，他们必然要先杀了我。”话儿，像是山间的溪流，咕咕噜噜的流了出来。
萝芙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话说萝芙十七八岁，略施粉黛，容色晶莹如玉；小步错错，如同弱柳扶风，十分得人怜爱。本是待字闺中的年纪，偶然被人闯入，便装进了心房里。
丹阳子一般都在藏书殿里著书。在扶摇，陆离除了下山捞鱼，就是在殿里给师父当搬书的杂童，至于那些飞草点水的本事，多半都是在师叔们那里学的。之前也在太宗门下学过师，又因为基础弱，所以和同样情况的青灯是臭味相投。
“师父！”
推开藏书殿的门，陆离往里大喊了一声，却没有人应。书架后面，在一方大木桌上，四处堆满了书，丹阳子正一动不动地趴在上面。陆离连忙跑过去摸了摸他的脖子，心跳还在。
“师父？！”陆离拍着丹阳子的肩膀轻轻唤醒了他。
丹阳子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嘴角还挂着悬丝，而身下的一本书，早已经被口水浸湿了大半。陆离一番示意，而他立马察觉过来，卷起衣袖小心在书上擦拭，见还有外人，连忙解释：“这是我写的书，我写的书。”
一番修整，丹阳子挺了一个懒腰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袖发饰，终于有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说：“你们要说的事儿我几天前就知道了，太宗觉得扶摇在精神力方面不是很了解，所以决定派遣一名弟子送萝芙姑娘去长留。”
“…………”
“万事万物顺势而为，既然是你带她来，也自然是你送她去……”丹阳子言语里颇为不舍。随后从身后的架子里取出一把桃木剑，交给陆离，“我已经将你的桃木削成了剑，稍作打点，下山去吧。”
“真的假的？！”陆离戏谑地看着师父的模样，险些笑出声来。不过师父却是一脸严肃，显然不是在说笑——陆离突然变了脸，大声叫喊：“喂喂，为什么要是我，我还有两年呢？”
“这桃木既然断了根，你也就没有留在扶摇的必要了，我虽然没有教过你本事，但是师叔都说你学得挺好。”丹阳子说着，袖袍一挥，两人便被一阵清风卷到了门外。“都！下山去吧。”
嘭——，大门也合上了。
陆离知师父心意已决，只得行了跪拜之礼，叩别恩师。随后带着萝芙去了住处，不想师父连他的包袱也收拾好了。归归整整地放在铺上。他又是一番跪拜，然后将长剑和桃木剑用红绳挂在背上，提着包袱下了山。
与此同时，丹阳子正站在房顶，泪眼婆娑地看着下山的两人。这时太宗也飞了上来，戏谑地说道：“师兄，今日为何有如此雅兴？”风过衣裳，可以看见他的腰间挂着一块鱼龙佩。
丹阳子回身看了一眼，说：“亏你还是礼杰，怎么说出这般无礼的话，倘若我身体还能动弹，非教训你不可。”
“我哪里无礼了？”太宗连忙为自己抱不平，又哈哈一笑，“话说两个九十岁的人打架，倒是蛮有意思。”又看向丹阳子，“这两个孩子因缘交错，岂是我们所能控制的。这次是我赢了，你得让青灯进入你的藏书殿。”
“青灯？我倒是听陆离提起过。”
“这孩子虽然体能很差，但是资质奇高，说不定就能参透师祖留下的《无为》，我们已是风中烛火，是时候让年轻人开天辟地了。”
“你让她来，我自会考量。”
丹阳子话音未落，衣袖一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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