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校门前有个坡,大风时曾经吹得人从上面滚落,令她印象深刻。
滚落的是个女生,身材娇小,波波头,五官带着几分野性的妩媚,双颊各有一个小酒窝,像指甲掐出的印痕。如此,就叫这女生阿酒吧。阿酒家庭条件优越,父母都是文艺工作者。阿酒思想活跃,行为前卫,喝酒,纹身,常常因此自嘲,更多时因此自豪。
起初阿酒和她之间并没什么交集,直到那件事发生。
高二的一次课间,阿酒上厕所时撩起了那件过大的男式衬衫,她注意到阿酒裙子的下摆破了,不是寻常那种剐蹭的破,而是一条条参差不齐的破。那是条超短裙,只到膝盖上十五公分,这意味着如果没有那件衬衫遮挡,阿酒几乎会露出全部的腿。
她的视线迎上了阿酒的视线。
阿酒笑得现出一对酒窝。
“我妈剪的,不让我换。”阿酒解释,“她说要让人看看我有多疯。”
几小时后的晚自习,阿酒强行和她的同桌换了座位,畅快地对她说了更多,比如阿酒父母婚姻的裂隙,比如长久以来积淀在这背后的病态。阿酒的母亲有个特殊癖好,喜欢在想不通自己的事时去想阿酒的事,当发现连阿酒的事也想不通时就会体罚阿酒,再用一把大铁剪剪碎阿酒身上的衣裳。这中间阿酒多次提到一个男生的名字,自然就是那件衬衫的主人,两人其实也没有确立某一种关系,听起来和其他同病相怜的少年们差不多。
那之后阿酒经常找她聊天,也试过邀请她一起喝酒,但她对酒没兴趣,阿酒倒也不强求。冬天的时候阿酒父母离婚了,那天她有社团活动,阿酒跑来活动室,告诉了她这件事。
“他们问我跟谁过,我选了我妈。”
“你说过你讨厌她。”
“我怕她一个人不行,别人更讨厌她。”
活动结束后,阿酒和她一起边聊边走出校门,商量着晚自习要不要逃课,如果逃课去吃羊肉串还是砂锅。就是这时突然起了一场风,刮倒了门口的宣传栏,阿酒急忙去扶,被大风吹得一个趔趄,从坡上滚到了坡底。她在坡上笑,阿酒在坡底笑,笑完仍然躺在马路上一动不动。
她捂着外套来到阿酒身边,蹲下。
阿酒面无表情瞪着天空,眼睛被风吹得通红,却不知眯起来。一辆桑塔纳按着喇叭躲开阿酒,从马路另一侧经过,阿酒终于转过脸看着她,神色自若。
“别发疯呀。”她说。
阿酒慢腾腾起身,拍拍土,再次笑得现出酒窝:“决定了,就吃砂锅。”
高三的秋天姐姐生日,家里来了不少姐姐的朋友。切蛋糕时一个衣着体面的女人堂而皇之跨入院门,阿酒鼻青脸肿紧随其后,身上的裙子破破烂烂条条缕缕,眼熟得很。
女人自称是阿酒的母亲,她总算见到真人。这么久以来阿酒断断续续地说,她断断续续地听,心里对这女人不免早已有了拼凑起来的印象。女人应该和母亲差不多年纪,但脸已经垮了,嘴角向下,法令纹比眼线还重,眼窝深陷,像只疲惫的秃鹫。
女人拿出家长的气势,义正词严的话连篇累牍,从餐桌前带走了她,挑中了没人的主卧,带她进去,反锁了门。姐姐在外面砸门,以报警作威胁,女人放了阿酒出去,把她继续留在里面。离开餐桌时她其实拿了切蛋糕的锯齿刀握在身后,因此当时并没有感到紧张,她只是好奇别人的家长私下里是什么样子,原来如此而已。
女人看着她,蔑视的神情很明显。
她用小孩看家长的神情回应着。
“阿酒昨晚是不是在这里?”女人突然发问。
她想起阿酒出去前看着她的眼神,眼皮又青又肿,已经睁不开,但还是有恐惧和哀求哆哆嗦嗦挤出来。
还没等她开口,女人又说话了,神色倨傲,语气强横:“你老实说,别包庇她,那xx丫头就是个不要脸的玩意儿,肯定是又上哪儿疯去了,还想骗我!我告诉你,我认识你爸妈,你可别给他们丢人,你要再这么总跟她搅在一起,迟早也得变成个流氓!”
于是她点点头:“好的阿姨,不过阿酒昨晚确实在这里。”
多奇怪啊,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阿酒请了两天假,返校后主动对她说了那晚的事。那晚阿酒和衬衫男生在录像厅一起看了一整晚录像,除了一个羞涩生硬的吻,两人之间并没发生更出格的事。真相其实也没多意外,毕竟十几岁时重要的事就那几件,十几岁时身边的人就那几个。阿酒是在利用她么,或许吧,每个人都是其他人的工具,故事里最终只有自己的结局。
元旦那夜下了雪。阿酒在电话里哭诉刚刚和衬衫男生分手了,约她在校门口见面。
斜坡上铺了雪,光亮得不可思议,灯笼照着漫天飞舞的雪片,也照着阿酒酡红的脸。阿酒喝多了,一次次刻意地从坡上往下滚,满身泥泞,却还大声唱着歌。有时候日子让我很迷惑,为什么天天这么难过,常常有些危险的念头,以为可以暂时解脱……放轻松,放轻松,其实每个人都会心痛,有时候,有时候,洒脱不会出现在你的天空……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这首歌,以后也没再听过,只是那时阿酒不停歇地唱,因此她到现在还记得。
……
高中毕业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阿酒了,只听说阿酒母亲再婚,阿酒离开那座城市不知所踪。
不久前她在侄女拍的照片里再次见到了那所高中,校门口的长坡如今已被改造成了琴键状的阶梯。能踩响么?有人问。才不能呢,就是做做样子。侄女答。
那是你没听见哦。她想。
放轻松,放轻松,放轻松,放轻松……
你听,踩起来就是这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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