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具足，又想娇容美貌妻。

选自《老子的心事》第三辑

雪漠著

俄国诗人普希金写过一个童话故事，叫《渔夫与金鱼的故事》，童话里有一对年老贫穷的渔夫夫妇，丈夫又老实又懦弱，是个妻管严，妻子很厉害，脾气很大。有一天，老渔夫出海打鱼时打到了一条金鱼，他正觉得纳闷，不知道金鱼怎么会在海里，谁想金鱼却开口说话了。

它说：“老人家，你放了我吧，如果你肯放了我，我会满足你所有的愿望。”老实的渔夫却拒绝了，说他什么也不需要，然后祝福了金鱼几句，就把它给放了。回家之后，老渔夫迫不及待地把这次奇遇告诉了老婆，结果老婆一听就火冒三丈，骂老渔夫是个傻瓜，还说：“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能不提要求呢？哪怕只要一个木盆也好啊，我们那个木盆都破得不成样子了！”

注意，老太太这时开始提要求了，虽然她要的只是一个木盆，并不过分，但只要向人张口要东西，就失去尊严了。然而老渔夫很怕老婆，不敢不听她的话，只能磨磨蹭蹭地走到海边，开始呼唤金鱼。没多久，海面有了动静，金鱼乘着浪花出现了。它问老人需要什么，老人说：“行行好吧，鱼娘娘，我家的老太婆太糟糕了，她非叫我跟你要一个新木盆。”金鱼说：“不要紧的，你回去就会看到新木盆了。”

老渔夫回家一看，老太婆身旁果然放着一个新木盆，还挺漂亮的。但老太婆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仍然黑着脸，一见老渔夫回来，又破口大骂说：“你这个老不死的，怎么能真的只要一个新木盆呢？哪怕要一栋新房子也行啊，我们住的这个破泥棚都破成什么样了，你看不见吗？还不赶紧去！”

于是老渔夫又一脸为难地来到海边，呼唤金鱼，金鱼再一次满足了他的要求，但老太婆还是不满意，又逼着老渔夫去提要求，而且一次比一次过分，先是叫金鱼让她做贵妇人，然后叫金鱼让她做女王，最后甚至想当海上女霸王，还要金鱼做她的丫环，供她使唤。

金鱼听完这个要求之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摆了摆尾巴，转身潜进了大海里，之后再也没有出来过。老渔夫等不到金鱼的答复，只好惴惴不安地去找老太婆。快到的时候，他远远一看，却发现皇宫没有了，卫兵没有了，华贵的一切都没有了，穿着一身破衣服的老太婆坐在小泥棚门口发呆，身边还搁着那个破木盆。

这个故事流传很广，寓意也很深刻，非常符合老子的观点。

老子思想对西部文化的影响也很深，西部的很多民歌里都有这种智慧，我在中篇小说《长烟落日处》里，记录过一首西部民歌的其中一段唱词：“终日奔波为充饥，有了吃的便想衣；衣食两样都具备，又嫌庄房少供基；庄房天地都齐备，房中又无美貌妻；娶了娇妻生了子，又嫌没有骏马骑；槽头有了高马匹，又想高官把人欺……”

这段唱词非常朴素，但充满了老子智慧：“终日奔波为充饥，有了吃的便想衣”，最初是为了吃饱肚子而终日劳碌，但肚子一旦吃饱，就会变得不满足，开始想要穿上好衣服，而且最好能是名牌。

“衣食两样都具备，又嫌庄房少供基”，吃穿都不缺了，又嫌自己住得不够好，家里没有供先人的地方。“庄房天地都齐备，房中又无美貌妻”，有了很好的房子，可以供奉祖先天地了，又觉得自己还缺一个美貌的妻子。“娶了娇妻生了子，又嫌没有骏马骑”，有了美貌的老婆，生了乖巧的孩子，却还是觉得不满足，嫌自己没有高头大马可骑。

“槽头有了高马匹，又想高官把人欺”，家里有了高头大马，又想当官欺负一下别人，不想老是被别人欺负——你发现了没有，用这段唱词来形容现代人的状态，好像也挺恰当，一点都不违和，可见，即便过去了几千年，人也还是不会改变，让人快乐愤怒、让人陷入灾难祸患，或让人进步向上的，还是那些东西，这就是老子智慧能穿越千年岁月，照亮今日之时代人心的原因。

很凑巧的是，前些年，我看到一本名叫《解人颐》的格言书，此书编于明清之间，收录了很多流传于民间的文字和唱词，种类不一，或教化人心，或令人捧腹大笑，其中有一段话跟上面的唱词很像，却不完全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收集者也听过这首民歌，然后做了一些修补，我也给读者分享一下：“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具足，又想娇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买到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槽头扣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县丞主薄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西。”

前面说到当官，那是不是能当官就满足了呢？当然不是，当了县官还会想当州官，当了州官又想当宰相，当了宰相就想当皇帝，当了皇帝还想当上帝……所以，人类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只有在梦做到一半就死掉时，人才可能觉得满足。

比如韩信，他当初在项羽手下没有发挥的机会，后来到了刘邦手下可以发挥了，还得到了刘邦的重用，这已经比过去好多了，但他不满足，竟然乘人之危要挟刘邦，逼着刘邦立他为王，这成了他后来被杀的种子。

所以，很多帝王虽有“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心理，但会不会付诸于行动，除了取决于帝王本身的人格之外，也跟功臣的应对之道有关系。最好的应对之道当然是像张良、范蠡那样，离开是非之地，做更值得做的事，但假如做不到，也至少不要学韩信、许攸，要学会节制自己的欲望，把眼光放在能留得住的事情上面，不要无休无止地追逐留不住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