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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小传之李大妮儿

村人小传之李大妮儿

作者: 伊甸陨石 | 来源:发表于2020-05-16 23:18 被阅读0次

    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十岁左右的我——也可能是另一个小伙伴儿,想出了一个新玩法:吓唬人。我们四五个聚在一个小伙伴儿家院子里,先是每人分别就近找了根木棍——那时村里家家门外都有个柴禾垛,找根木棍很容易。然后每人弄了张白纸,在白纸上撕出仨窟窿眼儿,沾上自己唾沫糊到脸上,正好露出嘴巴跟双眼——对,我们是要扮成小鬼吓人。一切准备停当,我们想象着被吓人惊恐的样子,拼命憋住笑躲在角门里,最前边的稍微探出点头往街上瞅。好,有人过来了,最前边的小声说了句“来人了”,我们就挥舞起棍子,大叫着“啊——”,一起冲了过去。仿如白昼的月光下,我们清楚地看到那人一下子站住了,惊叫道:“这是谁呀?张牙舞爪的!”我们赶紧转身撒丫子逃跑,跑出老远才停下,然后哈哈大笑:“哈哈哈,吓着李大妮儿了!吓着李大妮儿了,哈哈哈哈!”

    “这是谁呀?张牙舞爪的!”时隔近四十年,我依然清楚地记得这句惊叫。其中“张牙舞爪”一词,更是像一个滴溜溜旋转的玻璃球儿,时时在我记忆的众多语词中闪烁奇异的光。在那之前,我好像从没听村里任何一个人说过这个词。能说出这个词的,必定不是一般糊涂蒙昧的村妇。李大妮儿,那个总是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衣着干净利索的中年妇女,肯定是见过世面、有过经历的女人。

    她是外来户。我们村绝大多数都姓张,辈分都能排得上,就像一大嘟噜葡萄。也有几户不是葡萄的,姓李,只有两三家,聚族而居。不过李大妮儿和他们毫无瓜葛。她来历不明,莫名其妙。从我能记事起,准确地说是从跟小伙伴儿们满村疯跑、胡串乱窜起,李大妮儿就叫李大妮儿,就住在我们村里了。我们村不算大,南北短,东西长;生产队时期,村中一条南北向、几百米的胡同,把村子很平均地分成了两半,称为东西两队。李大妮儿就住在这条胡同偏南道东的一个小院里。跟她住一起的,是我们村唯一的五保户——吴老嬷嬷:李大妮儿是吴老嬷嬷的干女儿。在我记忆里,吴老嬷嬷始终是一个样子:不能走路,不是在炕上躺着、靠着,就是在一张旧圈椅上坐着;满脸皱纹,瓢似的脑瓜上残存着几根好像随时会飘走的白发;见了人就张着只有一颗或半颗黄牙的嘴想说话,但最终咿咿呀呀什么也没说出来。李大妮儿呢,总是在她身边,给她梳头,擦脸,喂食。有几年,李大妮儿不知从哪弄来一个半新不旧的轮椅,农闲、天气好的时候,她就常推着吴老嬷嬷出来转转。吴老嬷嬷见着别人似乎都没什么反应,但一见着我们几个小鬼头,不知怎么就瞪起了白眼珠子,还挺起身,似乎想站起来,气喘咻咻地想对我们说(吼?)什么——当然,她既没能站起来,也没说出什么来。我们几个淘气鬼早已一哄而散。

    那些年每年大年初一吃过饺子,我们一大伙小辈总要挨家挨户去给长辈拜年。虽不知该怎么按辈分称呼李大妮儿和吴老嬷嬷——我们平时就一直这么叫她们,但她们住的那个小院我们每年必到。不知怎么,一走进那个院子,我就总有种异样的感觉。其实,那个院子很平常:东南角是土墙围起的茅厕,南边似乎有两小块菜畦,低矮的坯屋门口一边是几丛麻棵,一边是个水缸。院子不大,却显得空旷,还有点凄凉。走进屋,光线虽不明亮,感觉却比外边强多了:桌椅炕凳,锅碗瓢盘,一应俱全,并不杂乱,让人觉得充实、整洁。我清楚地记得,几乎每年,我们进屋第一眼看到的,是李大妮儿正在给吴老嬷嬷喂饺子:一手端着碗,碗里冒出热气;一手用筷子夹着个饺子,用嘴吹着,正送到吴老嬷嬷哆哆嗦嗦的嘴边。看到我们进来了,李大妮儿就赶紧放下碗筷打招呼:“哎呀,你们都过来啦!看你们这一大伙子,真喜人。”我们中间走在前边的说句“过年好啊,吃饺子哪!”,大家瞅几眼,就转身出屋,走了。李大妮儿总是送出屋来,目送我们出了院子,才又回到屋里去。

    李大妮儿的孝顺,远近闻名,有口皆碑。人们总说:“人家是干闺女,还伺候得这么周到,一般人谁能做到啊!”还说:“有几个能像李大妮儿啊,真孝顺!”确实,现在想来,李大妮儿伺候吴老嬷嬷,虽然似乎有点“秀”的成分,但毕竟是天长日久,连续多年,她对老人的那份耐心、细心,确实难能可贵。从经济方面说,李大妮儿不下地干活,两人靠村里给吴老嬷嬷的救济维持生计,就算是她沾了吴老嬷嬷的光,毕竟两人也真的是相依为命,谁也离不了谁,李大妮儿的确有一颗良善之心。

    李大妮儿和吴老嬷嬷还有其他亲戚吗?应该还有一个。那是一个不太容易看出年龄的男人,一个残疾人。他个头挺高,块头挺大,身上破破烂烂,脸上黑黢黢,洋溢着天真憨傻的微笑,好像二十多岁,也好像三四十岁。他一条腿长,一条腿短,长短差得不是一点半点,走起路来可谓一蹦三跳。他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一蹦三跳地走来。也就是一两次吧,我们惊奇地看着他从北边胡同口出现,风尘仆仆,左支右绌,却又刚劲有力,豪迈洒脱。他喜气洋洋地看看我们,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破旧袋子,一蹦三跳进了李大妮儿和吴老嬷嬷那个小院。他是她们的什么亲戚?他给她们带来了什么?他们中午吃的什么饭、说过什么话?我们一概不知。只是在下午,我们看到他仍是笑容满面、精神抖擞的出了院子,保持着和来时同样的节奏,欢天喜地向北而去。来时那个破旧的袋子变得平整,像一个巨大的补丁,打在他宽厚的肩膊上。

    我和小伙伴儿们变着花样挥霍欢乐时光,村中岁月却流水般平静无波。大多数时候,李大妮儿和吴老嬷嬷就呆在那个小院里,难得见她独自出来。偶尔,应该是吴老嬷嬷睡着的时候,李大妮儿也出来和左邻右舍的婆娘媳妇们,拉拉呱儿,坐一会儿。那些婆娘媳妇一般手都不闲着,或者纳鞋底儿,或者缝补个什么东西,做点针线活儿,李大妮儿却啥也不拿,嘴倒是一刻不停。虽不曾仔细听她们聊些什么,但印象是李大妮儿很健谈、很能说,好像什么话题都能接得上,和什么人都能拉得来。

    李大妮儿老家究竟在哪?她年轻时嫁没嫁人?有无儿女?她怎么成了孤寡老人吴老嬷嬷的干闺女?这些我从没听人说过。只是后来,吴老嬷嬷老死了,很高寿,据说李大妮儿哭得死去活来。再后来,她跟村里一个鳏夫结合了。那个鳏夫住在村子最南头,跟李大妮儿住的那个院子隔着三四户人家。再再后来,他们夫妻两个先后去世。当然,他们没有儿女,没留下后代。吴老嬷嬷那个院子,还有那个鳏夫的院子,都已废弃多年。

    李大妮儿和吴老嬷嬷家前边那户人家的院子里,曾有一棵老榆树。那是棵很老很老的老榆树,没人知道它的树龄。树上曾有巨大的老鸹(乌鸦)窝,在李大妮儿那个院里抬头就能看到。据说,那棵老榆树被刨掉时,出现过种种异象:先是树上的乌鸦在刨树前好几天纷纷飞走;后是刨到树根时发现了好多蛇,花花绿绿一大窝,纠缠在根须上,久久不去。村人都说那树不该刨,它早成精了。我曾见过那老榆树留下的树窝,直径大概有四五米,加上周围刨出的土堆,几乎占了大半个院子。

    我想,李大妮儿和吴老嬷嬷,无论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她们附近应该也有一株蓊郁苍苍的大榆树吧?树上应该也有乌鸦,乌鸦的叫声对她们来说习以为常,恐怕也是一种陪伴。李大妮儿呢,如果再见到“张牙舞爪”的孩童,她应该也是淡然一笑,再也不会惊叫出声了。

    突然想到:李大妮儿的嗓音较柔暖,但嗓门颇粗。隐隐约约听人说,她年轻时在窑子(妓院)里呆过。造化弄人,她像一片树叶飘啊飘,最后飘落到了我们那个村庄,和另一片枯叶聚合到一起,依偎取暖。我们那个村子收留了她,包容了她,让她享有较好的名声,平静地过完人生一世,最终归于泥土。对她来说,这也算是不错的命运结局吧。

    2020.2.5(庚子正月十二,立春翌日)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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