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贾母道: "正是这话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小孙子孙女儿们,就不体贴你们这当家人了。 你既这么说出来,更好了。"因此时薛姨妈李婶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贾母向王夫人等说道:"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伏。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 "
贾母作为贾府的老祖宗,她的言论就是大政方针就是舆论导向就是主流立场,所以她说话是很谨慎的,一方面要考虑到对当事人的影响,另一方面还要让众人心悦诚服。
薛姨妈,李婶,尤氏等齐笑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面子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得,人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
世人说太伶俐聪明活不长,王熙凤劝贾母不要相信那话尽管放宽心,王熙凤我啥事也没有,为什么呢?因为不是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老祖宗您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反例:聪明伶俐过我王熙凤十倍的老祖宗却是如此的福寿双全,可见世人都是瞎掰。王熙凤多会劝人多会夸奖人,既应景又自然又贴切。
按说话到此处,可以收束了,人家王熙凤还有余力余智再荡开一笔: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
1、王熙凤若活一千岁,那贾母就要活一千零七十多岁,变相祝福贾母长命百岁,不,长命一千多岁。
2、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间接表达了对贾母的孝心。
宝玉因记挂着晴雯袭人等事,便先回园里来。到房中,药香满屋,一人不见,只见晴雯独卧于炕上,脸面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烧。因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这样无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的,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宝玉道:"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么忽然间瞒起我来。"(引出下文)
宝玉说平儿不是那样的人,平儿不是哪样的人?不是没事找事无事生非的人,她是有了事情才来怡红院找麝月的,不是没事来怡红院发现晴雯病了才忽发奇想生出事来叫麝月出去俩人去嘀嘀咕咕。
宝玉笑道:"让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根下听听说些什么,来告诉你。"说着,果然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
只闻麝月悄问道: "你怎么就得了的?"平儿道:"那日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查访。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此处说明了当时平儿丢了镯子众人慌乱王熙凤却把事情押下来的原因,她怕伤了邢岫烟的体面进而伤了邢夫人的脸面、惹了邢夫人,毕竟丢镯子的是平儿是王熙凤的丫鬟)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着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我赶着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提起。第二件, 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麝月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说的,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说着便作辞而去。
虾须镯事件:
1、俏平儿第二次向王熙凤说慌成功,第一次是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向王熙凤隐瞒了贾琏在为巧姐出疹外住期间和多姑娘偷情的丑事,把一场一触即发的家庭大战消弭于无形。平儿,这名真好,平息事端,平静生活。
2、在犯罪行为发生的现场,王熙凤为了邢岫烟和邢夫人把事情押下去了,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平儿把事押下去,理由有三,保护宝玉那颗在丫鬟们身上留心用意的心,维护怡红院整个丫鬟队伍的体面,不让老太太、王夫人生气。
3、结局:平儿虽然投鼠忌器,但也不因为怕连累好人就让坏人逍遥自在,她让麝月她们以后防着坠儿些,别使唤t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商议着变个法子把她打发出去。这样既惩罚了坏人又避免了消息的传播。
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又说: "他说你是个要强的,如今病着,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等好了再告诉你。"晴雯听了,果然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玉忙劝道:"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领他这个情,过后打发他就完了。"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宝玉道:"这有什么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
鉴于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宝玉和平儿的接触不多,只有那次变生不测凤姐泼醋打骂平儿,宝玉细心帮平儿理红妆,算是终于寻到机会向平儿尽了尽怜爱、欣赏之心,虽然如此,宝玉和平儿的人品好是人所共知的事,二人虽然少有接触,彼此互有好感久已。
晴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二和,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烧,仍是头疼。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他嗅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了关窍。"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递与宝玉。宝玉便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烟。晴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怎样。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咽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 好爽快!拿纸来。"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醒鼻子。宝玉笑问:"如何?"晴雯笑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宝玉笑道:"越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说着,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说我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弗哪',找寻一点儿。"麝月答应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节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镜,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说毕,又向宝玉道:"二奶奶说了:明日是舅老爷生日,太太说了叫你去呢。明儿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得明儿早起费手。"宝玉道:"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说着,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画。
晴雯真真是丫鬟的身份小姐的命,袭人在时她不傍前,袭人回家了该轮到她效力了,她又花言巧语支使麝月不仅服侍宝玉还捎带着服侍自己,说什么明天我服侍你、不让你动一下,你自己倒是好好的呀,穿个单薄的小破衣服三更半夜的跑出去吓唬人,人倒没吓着,把自己折腾病了,这下好了,丫鬟和宝玉主子又转过头来服侍她,延医问药,还酌情改药方,还中西医结合。———分明是个淘气的孩子,说话做事不管不顾,让别人操心。
刚到院门外边,忽见宝琴的小丫鬟名小螺者从那边过去,宝玉忙赶上问:"那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同他往潇湘馆来。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一见他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可没了你的坐处了。"宝玉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可惜我迟来了一步。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坐着并不冷。"说着,便坐在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一张椅上。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便极口赞:"好花!这屋子越发暖,这花香的越清香。昨日未见。"黛玉因说道:"这是你家的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两盆腊梅,两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他送了蕉丫头一盆腊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宝玉道:"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越发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也清净了,没杂味来搅他。"宝玉笑道:"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煎药呢, 你怎么知道的?"黛玉笑道:"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来听说古记,这会子来了,自惊自怪的。"
黛玉进贾府很久了,宝钗客居贾母也时间不短了,也没见有哪个管家娘子送花给她们两个,只是宝琴刚来不久,总管赖大婶子就一口气送她四盆花,还不是因为贾母喜欢宝琴。贾母说贾府里的人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就此可知此言不虚了。
若说总管赖大婶子送花送得趋炎附势透着俗,那宝琴转送就送得巧透着会心了,林黛玉超逸脱俗,清秀优雅的水仙非她莫属;探春果敢有为、是带刺儿的玫瑰花,腊梅给她是适得其所。
宝玉笑道:"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了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笑道:"罢,罢!我再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说着,便两手握起脸来。宝玉笑道:"何苦来!又奚落我作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脸来了。"
本来是二薛黛玉围坐热聊,宝玉一来,他就成为了中心人物,他说一句好花,林黛玉就回复出一堆话,他又说要就花写诗,林黛玉又一堆话,还带表演的:说来说去,还是宝黛最亲,以前是有吵不完的架,现在是有说不完的话。
宝钗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阕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宝琴笑道:"这一说,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岁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事官,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的是他作的诗。"众人都称奇道异。宝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来我瞧瞧。"宝琴笑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时那里去取来?"宝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黛玉笑拉宝琴道:"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了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语。宝钗笑道:"偏这个颦儿惯说这些白话,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那个里头呢! 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宝琴道:"你若记得,何不念念我们听听。"宝琴方答道:"记得是首五言律,外国的女子也就难为他了。"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作的好诗,请你这'诗疯子'来瞧去,再把我们'诗呆子'也带来。"小螺笑着去了。
宝钗说过宝琴有点像憨直的湘云,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宝钗刚说完她的作诗要求,宝琴就马上指出,宝钗不是真心起社是故意难为人,让人写出些陈词滥调毫无趣味的东西来罢了,接下来就把自己见过的关于诗的新鲜事抖落出来了,最后又想找个理由收住话题,这可由不得她了,宝玉一般总是性急的,总是第一个发言,而林黛玉一看宝玉着急,必会帮助她达成愿望,林黛玉一说话,除了宝钗可以招架,别人还真够呛。宝琴无法,只得遂了众人的心愿。
半日, 只听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果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宝琴等忙让坐,遂把方才的话重叙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
宝琴因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 焉得不关心。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
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人来告诉二爷,明儿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自来。"宝玉忙站起来答应道:"是。"因问宝钗宝琴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大家说了一回方散。
麝月是宝玉的丫鬟,宝玉和她说话为什么还要站起来?因为此时麝月是在传达王夫人的命令、代表的是王夫人,宝玉是在为王夫人而站不是为了麝月而站,这就是贵族家庭的规矩。还有一次,贾赦讨鸳鸯做小老婆惹怒了贾母,老太太一气之下把当时在眼前的王夫人骂了一顿,后经探春点醒,便让宝玉代替自己给王夫人陪不是,宝玉刚要跪下王夫人慌忙将其扶起,口内连说使不得,儿子给娘下跪有什么使不得的?因为宝玉此时不是宝玉,他代表的是贾母,婆婆给儿媳妇道歉,儿媳妇哪敢不慌乱的?
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宝玉道: "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 "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儿再说罢。 "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来, 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____"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身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
宝黛为什么忌讳赵姨娘?因为贾环的缘故,赵姨娘面上对宝玉客气友善,内里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是公开的秘密,史湘云就曾当众说过类似的话。说林黛玉坏话的多半有周瑞家的,因为那次送宫花,林黛玉对她有点不恭敬耍了个小性儿,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不会拿给我;也不排除有赵姨娘,比如这次她就看见宝玉紧挨着林黛玉在说悄悄话。
正值吃晚饭时,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嘱他早去。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此夕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麝月便在熏笼上。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未明时,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该醒了,只是睡不够!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来道:"咱们叫起他来,穿好衣裳,抬过这火箱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如今他们见咱们挤在一处,又该唠叨了。"晴雯道:"我也是这么说呢。"二人才叫时,宝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当了,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毕。麝月道:"天又阴阴的,只怕有雪,穿那一套毡的罢。"宝玉点头,即时换了衣裳。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儿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宝玉噙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贾母处来。
贾母犹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房门,命宝玉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也睡未醒。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道:"下雪呢么?"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了,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尼',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他总不和宝玉讲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来了。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后,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遭踏了他。"贾母道:"就剩下了这一件,你遭踏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说着又嘱咐他:"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宝玉应了几个"是"。
坐吃山空、荣华富贵难以为继,贾府的颓势渐渐明朗起来,虽然如此,从下文可以看出,贾府作为富贵人家的架子都尽心尽力地搭着呢。
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和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老嬷嬷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话,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是",忙捧鞭坠镫。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和王荣笼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后身。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启李贵等都笑道:"爷说的是。便托懒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劝两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周瑞钱启便一直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果见赖大进来。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来。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携他的手,说了几句话。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那为首的小厮打千儿,请了一个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了点头儿。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门,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一出了角门,李贵等都各上了马,前引傍围的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麝月笑劝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着手。"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 "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去,晚也去,带了去早清静一日。"
晴雯病还没好呢,还是没忍住,把坠儿赚进来,先含沙射影地打骂了一顿,局内人明镜一般,局外人听不出来,还以为是晴雯病了心情不好拿小丫鬟撒气。叫来宋嬷嬷说,坠儿懒,宝玉支使不动她,袭人支使她她骂袭人,今务必把她带走,其他的事由宝玉回明王夫人,这是宝玉授意我晴雯这样做的。——病中的晴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走了坠儿,她假传了宝玉的旨意,虚构了罪名和人证,虚构了善后以消除宋嬷嬷的顾虑。虽然如此,宋嬷嬷还想等袭人回来再说,晴雯急了,什么花姑娘草姑娘,今天这里只有一个晴雯姑娘,听我的,赶紧带走。关键时刻,麝月说了一句话,早也去晚也是去,早去早清净,最终成功驱逐了坠儿。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了他的东西,又来见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
“我有胆子问他去!(晴雯知道她不敢去问宝玉才这样说的)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在怡红院,真正说了算的是你们这些狐狸精,你们是怡红院的主子,比如刚才你就直呼宝玉,哪有一点奴才对待主子的体统。——晴雯驱赶小蛇,老蛇来了,立马寻到了她的一个破绽,然后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
晴雯是一个容易被情绪左右的爱冲动的人,一冲动就说不管不顾地气话,这种品性即使胜利了也多半是杀敌一千自损九百多。那些婆子们可不是好惹的,连王熙凤在和她们打交道时都得小心翼翼,唯恐被她们算计了去。眼前这个坠儿妈就很不好惹,她先把自家孩子轻描淡写一番,扭脸就攻击晴雯直呼宝玉目无主子。危机时刻,还是麝月出手把事情平息了下去。
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妈妈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_便有谢礼,他们也不希罕,_不过磕个头,尽了心。怎么说走就走?"坠儿听了,只得翻身进来,给他两个磕了两个头,又找秋纹等。他们也不睬他。那媳妇唉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麝月先兜头盖脸把那婆子的气焰打下去,这可不是你叫喊讲礼的地方,连赖奶奶林大娘也都让我们三分,哪又有你这三等婆子讲礼的份儿?然后重点说明丫鬟们直呼宝玉其名的原因:这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为的是好养活,谁不这样叫老太太还要批评谁呢。宝玉是老太太的孙子,和奶奶说孙子的事,以爷呼之既不便捷又不恰当,此处还有个隐含信息,宝玉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我们经常直接到老太太那去回复事情,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丫鬟,得罪我们你可要想想后果,你这个成年只在三门外混的没有体面差使的老婆子,怡红院可不是你该久呆的地方,赶紧走,有什么事让林大娘找宝玉,你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你也没资格和宝玉对话。说完之后,马上叫小丫头来擦地,因为坠儿妈站脏了怡红院的地。坠儿妈赌气拉着闺女就走,宋嬷嬷看这母女俩败局已定,少不得照屁股又踢上一脚,显示一下自己的地位和存在价值,说坠儿妈不懂规矩,应该叫坠儿给姑娘们磕个头再走。坠儿母女终于灰溜溜羞惭惭的走了。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哎声跺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妈妈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烧了,岂不扫兴。"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象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象,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哦Ц嘶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 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在袭人回家期间,晴雯做了两件事,一个是赶走小偷坠儿,这是在麝月帮助下完成的,很明显没有麝月她成功不了,这件事表明,晴雯和人争斗的本领有限,关键时刻容易情绪化;第二件事,病中勇补雀金裘,这才是她最擅长的领域,手巧,当然了,晴雯为人也比较直爽义气,对宝玉是真心实意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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