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重重宫室,月明的晴夜和劈啪作响的灯火,平阳侯府的歌女卫子夫拍整袍服上的褶皱,随着身边的女乐手一同进入厅堂。她看了一眼周围的一切,所有的事物都再熟悉不过。平阳公主笑意盈盈地坐在座上,她的眉目与母亲王娡极其相似。
屋中充满了焚烧珍贵香料的气味。卫子夫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她看见主位上如今坐的不是平阳侯曹寿,而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穿着玄色的深衣,眼神幽邃而疲惫。他叫刘彻。行完礼后,卫子夫看着他,他也这样看着她。她期望在他眼中看出什么,但他报以她一个微笑。
他的光芒过于耀眼,使卫子夫不禁为自己的期冀心生愧疚。他与平阳公主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样貌像极了当年倾国倾城的王皇后。
她唱的是民间的相和歌,柔肠百结,轻灵婉转。她梳理整齐的黑发半掩过耳,抹过香膏,明亮得像一匹黑绸。刘彻嘴角带上了一抹笑意。他拢着手,慢慢走到卫子夫面前。她垂下头。
“子可会唱诗三百?”他问。
“是。”
“唱来听听。”
卫子夫看了一眼平阳公主,她仍笑着,冲她微微点头。
卫子夫如梦初醒,随即迎上了刘彻的目光,她说:“求陛下许妾歌且舞。”
“善。”刘彻回答。
她唱了一首《月出》,曼妙的身姿和香气在厅室中飘忽。一开始的期冀又重新燃起,不只是因为眼前的男子高居帝位,也为了他灯火般的眼神。他比她大上三四岁,几乎可以算是同龄人。忽然她感到一阵风,竟是他也与自己一同起舞。他的步法更多是遵循权贵宴饮极欢时的风度,因为那时宴上起舞本是常事。
她唱完了歌,他也停下脚步。“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子夫是她的字。她开口,透过天地之殊的贵贱,越过千年史册的尘封,说了两个没有被后人记下来的音节,然后嫣然一笑。
很久以后的征和二年,她抱着同样的期冀,想从他的眼中看见什么。遗憾的是那时他的眼神已经浑浊,藏着比那年更难以捉摸的幽深。她想问他是否还记得当时平阳侯府上的那一幕,最终一切都没有出口。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即使在后来她转身离去,剩下没有皇后的几年里,他仍不时梦见那些事。但他从来都没有说过。
他带她回了宫。三月的仲春之气带着些暖湿,随着夜风阵阵扑来。那天正是上巳节,万物生发,就像一段灿烂岁月的开始。没有人能阻挡新统治者手下发生剧变,就像没有人能预知卫子夫将来的命运一样。那之后的很多事,成了他们一生中共同的光采。即使在后来,他与王夫人缠绵悱恻,与邢娙娥梳理云鬓,甚至与李夫人隔水相望的时候,都没人能抹去卫子夫在他心中的记忆,尽管那可能已不是情爱。五十余年后他满头白发,火焰一样的目光在与岁月的斗争中得以仍旧燃烧。那年的上巳节,年轻貌美的钩弋夫人陪在他的身边。他在渭水旁看着年轻人的嬉戏,想起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模糊的一幕。他在那里停留至夜,嘱咐御者取道平阳侯府回宫。那时的平阳侯府已经过多次修缮,事实上也并没有什么遗迹能在五十年的风霜雨雪中留存。他转过头,对在车马颠簸中睡意朦胧的钩弋夫人说:
“很多年前,同样是这个时候,朕走过这条路。”
钩弋夫人睁开双眼。
“你睡吧。”他说。
2016.2.3
一篇随笔,未深究历史细节,若有错漏请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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