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对车特别感兴趣,虽然那会儿车不多,连路都没几条。
那时我家门前是一条干道,所谓干道,在镇上,基本就是所有车都会经过的地方。我妈说,生了我不久,就特别噪,白天夜里的哭,不吃不喝的哭,不眠不歇的哭,看了大夫跳了大神都不管用,最后她发现,只要把我抱到家门口,看到车一经过,我就不哭了。
家里人也觉得奇怪,我爸就把家里贴的符和医生开的处方都撕了,换了一本世界名车的挂历挂上,从此,我便再也没有哭闹过。
等我到了说话的年纪,就展现出对车无比的兴趣,老爱缠着我妈问关于车的问题。
“这是什么车。”我指着路过的公共汽车问。
“这是公车。”我妈回答。
“这个呢?”又路过了一辆电车,就是翘着两条辫子搭在电线上那种。
“这是母车。”我妈织着毛衣,慢悠悠的说。
“那这个肯定是小孩车。”我指着一辆头上顶着气囊的天然气车说。“它背着书包呢!”
那个年代,能从我家门口过的车,大概也就是这三种了,都是又高又大、方头方脑,看着就跟隔壁班抗队旗的傻大个似的。我就很奇怪,像我家挂历上的那种,短短的、矮矮的,有头有尾,看着像个小花轿子的车,怎么就从来没见过呢?
直到有一天,我爹调去了县里工作,给配了辆桑塔纳,据说是局长淘汰下来的,用了很多年,如今像个老人,跑起来爱放屁,不过仍是宝贝。车停到家门口的第一天,我就按捺不住的跑出去,围着这辆第一次见到真容的轿子车摸了又摸,竟然鬼使神差的打开了车门,一股塑料和皮革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就像隔壁镇上的鞋厂的味道,让我立马有些反胃,可还是忍不住兴奋的往里面钻。我爹一把就把我给拽下来了。“你这叫什么了?你这叫公车私用!是反革命!”说罢自己坐上车走了,桑塔纳一路颠簸,放着黑屁,从镇东口出去,走了。
从那天以后,我能见到父亲的机会就不多了,听大人说,我爸当了科长,特别忙,不过也是那天以后,家里就顿顿有肉吃,我妈买了好多漂亮的新衣服,不久又买了台彩电。彩电刚一到家,我家就热闹了,每天晚饭以后,总要挤来好多邻居,他们排排坐好,伸长了脑袋,跟笼子里的鸭子似的。他们是来看《新白娘子传奇》的,他们边看电视边夸我爸,又年轻又能耐,前途大大的好,我妈坐在中间笑得合不拢嘴。
有一天放学,我的小跟班跑过来跟我说,在镇东口外面的野地上,来了一辆会跳舞的怪车,我一听眼前一亮,镇上的这几辆车我都看腻了,便来了辆新的,何况还是这么稀罕的跳舞的车,我当即打赏了小跟班一瓶汽水,一个人朝镇外走去。
镇东口外面的野地,早几年听说是一个大老板盘下了,说是要建厂,几颗炮仗一放,刚把地基夯平,大老板就来事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工地也就停工了,几年下来,树和草又长了回来,不日已经到了齐腰的深度,就像个荒废的园子,平时也没啥人会到这里去。
我小心的拨开草,走进野地深处,终于看到了车轱辘碾过的印记,我顺着车辙一望,看见一个黑色的车屁股,在一下一下的震动,那银灰色的车标清晰可辨,那是一对重叠的勾,这不是我爹的桑塔纳吗!
我心里有些奇怪,就慢慢的靠近,整个车几乎都没在了草丛里,我只得爬上了车屁股,贴着墨镜般的后车窗往里面张望。我刚把脸贴上去,“啪!”车窗从里面发出一声脆响,吓得我差点跌下去,那是一只高跟鞋,莫名的砸在了后车窗上,我干忙把头缩了回来。一只秀气的脚搭在了上来,纤瘦、娇小,透过黑色的玻璃挡不住白皙,像一只小鸽子。我能看清足弓美妙的曲线,脚踝上系着一条挂着金色铃铛的红绳。脚的大拇指紧贴在车窗上,娟秀的指纹在玻璃上翕动,剩下的四根脚趾卷曲着,挣扎着,似乎很用劲,随后整个垂了下去,在车窗上消失了,我突然感觉那么不舍,赶忙又把脸贴了上去,这一次,我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娟秀却狰狞的脸,她的眼白上翻,似乎是恶狠狠的盯着我。我感到裆下一热,跳下车飞也似的逃走了。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爹,我娘说他调到更远的地方去上班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我爹不在,那些傍晚会来我家看电视的邻居也不来了,家里久违的安静了下来,甚至有一点冷清,关于我在野地看到我爹的车的事我一直没和家里说,我不敢,总觉得有点邪乎。
没过多久,那片野地被另一个老板接下了,建成了一家小工厂,也没听说,有在野地里发现小轿车什么的。我也就放下心来,一准是我出现了臆想。这件事也就慢慢的淡忘了。
一年之后,学雷锋日,学校组织去垃圾场拣废铁,为四化做贡献。垃圾场的杂物堆积如山,却没有多少废铁,稍微靠外的废铁都让年复一年的学雷锋日给捡完了,我翻越从从垃圾山,走进了垃圾场深处,这里果然是别有洞天,破闹钟、破弹簧,我还发现一只缺了边的铁锅。这时,从更深的地方传来了声响,“吧嗒,吧嗒”规律而节制,还有一只能用的闹钟吗?我这样想着,顺着声音走了进去。然后,就在一堆垃圾的最底部,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车屁股。纵使压在几米高的垃圾下面,它依然在一下一下的震动着,把垃圾山都震出了缝隙,好让自己更好的拥有着有限的自由,冷汗顺着我的背往下滴,我想起了那张脸,随后,我又想起了那只令人怜惜的脚儿,像白鸽似的。我大概被魔怔了,忍不住又一次向那辆车走去,爬上车尾,贴着车窗,透过挡风玻璃张望着。
一年了,车里变得破旧,我猜那股皮鞋厂的味道也一定没有了,有一些干枯的树枝七零八落的支叉着,也许这是在野地时留下的?我有些失望,那只秀美的脚到底是不在了,只剩枯枝在霉烂,我挪动了一下身体,准备从车上下来,不经意间,我的目光向下扫视,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那串系着金色铃铛的红绳,如今正系在这枯木之上,我脑子有点乱,蹭起身来,往更低的地方望去。
我又看见了那张脸,它变得令我永生难忘的枯槁,但依然用那恶狠狠的眼神,狰狞的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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