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花 （5）

野草花 （5）

母亲下葬后，过了十多天，学校开学了。我每天背着母亲为我缝制的书包沉默地上学放学，和我同样沉默的还有父亲。他每天早上潦草地煮了面条和我一起吃了后，便扛着锄头下地了。我吃过早饭，洗了碗，也跟着出门了。我怀疑他根本没有吃过午饭，因为每天下午回到家，厨房的锅碗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

  在学校里，午餐都是自带的。母亲在的时候，每天早上她都会把我爱吃的饭菜装在饭盒里。我带去学校，中午老师帮忙蒸热了吃。现在，母亲走了，父亲的魂也跟着走了，他已没有心思去想他的孩子中午有没有饭吃。我也没有提醒他，如果还有前一天晚上剩下的菜饭，就带去学校。如果没有，就罢了。没有午饭吃的时候，我就抱着书包躲在操场的角落里逗蚂蚁玩儿。把草丛里的虫子捏死，放在觅食的蚂蚁面前。小蚂蚁先是用触须去碰碰它，初步确定安全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四处查看。确认虫子死亡后，欣喜地往回跑，一路上遇到同伴，就用碰触须的方式交流。接收到消息的蚂蚁就和它一起回到发现食物的地方。两只小蚂蚁围着死去的虫子兴奋地转圈，后来的那只留下来看守，发现食物的那只继续回去报信。不一会儿就来了一大群蚂蚁，大家齐心协力把实物抬回家。有时候会有大蚂蚁来争夺它们劳动的果实，这时候我就会帮助它们赶跑来争夺食物的大蚂蚁。我沉醉在这上帝一般隐秘的快乐之中，忘记饥饿，乐此不疲。

  母亲走后的每一天，似乎都是同一天，一样的沉闷而缓慢。父亲醉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开始的时候，只是在晚上喝，几杯酒下肚，趁着醉意歪歪斜斜地走到床上去睡觉。后来，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发现他每天清醒的时刻只有清晨醒来到吃早饭这段时间。他清晨醒来，给母亲上了香，喂过鸡鸭，做好简单的早饭。便坐下来喝酒，慢慢地把自己喝醉。

  学校里，陈老师开始收下学期的预交费了。这期将要结束时，就要开始收下学期的预交费。费用不多，但是对于农村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我早就开始告诉他这件事，每天早上对他说的时候，他都说：“嗯，好的，我知道了，下午去给你交学费。”然而，每天下午他都没有来。等到了第二天，我又向他提起时，他又会说“嗯，好的，我知道了，下午就去给你交学费。”

  直到有一天，班上别的同学全都已经交了学费。陈老师坐在讲台上翻着收费记录的本子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春晓，你爸怎么还没有来给你交学费？你每天都说她下午要来，怎么来了这么多天，他还没有到呢？你今天回去问问他，是不是想学老母鸡，把钱抱在怀里孵出许多新钱来呢？”他说完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同学们也跟着哄堂大笑。有的还拍着桌子说：“春晓，你爸变成老母鸡了吗？那他是不是也要下蛋呢？”

我羞愧极了，感觉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往头上和脸上冲。脸上火辣辣的，像被谁打了一巴掌。我把头低到最低，恨不得将它塞进抽屉里，恨不得把自己也一齐塞进去，再也不要出来。

终于熬到放学，我背着书包飞快地往家跑去。山野的风在我耳边呼啸，心脏跳动的很快，它不安而急促地在胸腔里跳跃着，撞的生疼。喉咙很痛，那种快要被人捏碎的感觉又来了。眼泪咸咸地流进嘴里，我想妈妈了。那个温柔而倔强的妈妈，那个心灵手巧的妈妈，那个会给我唱歌，讲故事，给我做可口饭菜的妈妈。哦！妈妈，我一定是在做梦吧！这个可怕的梦怎么这么久都不醒？以前每次从噩梦中醒来，你都会温柔地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背对我说，春晓，别怕！妈妈在这里。每当这时，我就会抽抽搭搭地告诉你，我刚刚做了一个怎样可怕的噩梦。可是妈妈，等这个噩梦醒来，你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却不会再讲给你听了。它太可怕了，当我醒来，我只想将它忘记。

回到家里，父亲卧室的门半掩着。呼噜声震天，酒气从开着的门里散发出来。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把自己灌醉了，或者是从早上醉到现在呢？有些无奈，却又习以为常。

第二天早上，我吃过早饭出门，却并没有去学校，而是来到母亲的墓前。坐在墓碑旁边，看着它，仿佛靠着母亲的肩。我常常会来到这里，和她说说话，多数时候只是像现在这样，静静地陪伴着她。假装她只是在这里睡着了，等她醒来，就会牵起我的手，带我回家。

不知坐了多久，张小明的父亲背着背篓经过这里。

“春晓，你咋没去读书跑这里来了？”

“那你怎么不下地，跑林子里来？”

“我在找宝贝哩！”他神秘地笑着，拍了拍背上背着的背篓。

我被他引起了好奇心，便走过去看他背篓里的“宝贝”。是一些长相奇异的草，一片圆形的叶子，先端短尖，基部心脏形。一根细长的叶柄，根茎是白色的肉球。这是一种长在林子里的草，我在对面上坡上看到过很多。这是什么宝贝呢？我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哈！这是什么宝贝？不就是长的奇怪些的草罢了。”

“这叫青天葵，是一种药材。你可别小看了它，它可金贵着哩！一斤能卖13块钱！”

“你没骗我？”

“我骗你一个小娃娃你作甚？”张伯伯不高兴了。

“张伯伯谢谢你！”我放下手里的那株青天葵笑着跑远了。

我飞快地跑回家，背上背篓和镰刀，便往对面山上跑去。正值六月，林子里草木茂盛，蚊虫肆虐。一闻到人的气息便一齐扑上来，嗡嗡嗡地跟着我跑，争先恐后里吸我的血。我穿梭在密林荆棘之中，蚊虫如影随形，心情却很好，愉快地唱着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之前看到过青天葵的地方有好几处都已经被人挖了，我继续往山林深处去寻找。终于，在一个陡坡上，发现密密麻麻的一片青天葵。坡有些陡，但对于山里长大的孩子来说，这并不算什么。我拉着树枝和藤蔓，很轻易地就下去了。天渐渐黑了，我却不想回家。害怕第二天来晚了，这些宝贝就被人挖走了。庆幸的是，月亮很快便升了起来，大且圆的月亮像个洁白的玉盘挂在天际。如水的月光透过树枝洒落进来，给植物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林间漫漫轻舞，虫鸣如雨，给夜色添了几分热闹，却显得这夜色更加静谧了。我就着月光，在陡坡上小心挖掘青天葵。山坡上有很多荆棘，在夜里不太分的清哪棵是小树苗，哪棵是荆棘。在挖完一片准备向下走的过程中，不慎抓到了一枝荆棘。坚硬细密的刺扎进皮肤，火辣辣地疼。我条件反射地松开了手，却忘记了一只脚还悬空着。身体失去平衡，从山坡上滚落了下去。

沿途荆棘遍布，又免不了被荆棘划伤。好在山坡并不长，且一路上都有树木和荆棘阻拦，所以只受了些皮肉伤。只是背篓里的青天葵全部倒在了山坡上，镰刀也掉了。我疼的是在没有力气再爬上去寻找，便就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回家去了。

到了家里，父亲竟然不在家。奶奶坐在院子里，昏黄的灯光从开着的门映照出来。她就坐在这团朦胧温暖的光影里等着我，这一刻我突然感到有些委屈和感动，这两种感情在心里交集着，让我有些想哭。眼睛发酸，有温热的液体在那里挣扎着想要滚落出来，却被我咬住嘴唇憋住了。我恨她，就因为她想要抱大胖孙子，母亲才会、、、、、、

等我慢慢走近这团光影，奶奶看着我惊讶地叫了起来。

“春晓，你去哪里了？怎么弄的满身是伤？”

“我去挖青天葵，不小心摔倒了。”

“你没有去读书吗？怎么跑去挖青天葵了？”

“学校在收下学期的预交费了，所有人都交了，只有我一个人没交。”我想说，老师说我爸在学老母鸡孵钱，却说不出口，眼泪却终于忍不住如雨般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