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十二月底：我和爸爸
去城市里，去马戏团。
他驮着我
在他肩上，在寒风里：
白色的碎纸片
在铁路枕木上飞舞。
爸爸喜欢
这样站着，驮着我
所以他看不见我。
我还记得
直直地盯着前面
盯着爸爸看到的世界；
我在学习
吸收它的空虚，
大片的雪花
绕着我们飞旋，并不落下。
上学的孩子们
孩子们背着小书包，一直向前去。
整个上午，母亲们都在辛苦地
采摘晚苹果，红的，黄的，
像另一种语言里的词语。
在另一边
是那些等在大课桌后面的人
准备接收这些奉献。
多么整齐啊——那些钉子
孩子们在上面挂着
他们蓝色或黄色的羊毛外套。
老师们将在沉默中教导他们，
母亲们将走遍果园，找一条出来的路，
被它们自身吸引，果树灰暗的枝条
结出如此少的弹药。
静物
爸爸用胳膊绕着特雷日。
她眯着眼。我的拇指
在嘴巴里：我的第五个秋天。
挨着紫叶山毛榉
小狗在树荫里打盹。
我们没有一个人不躲着他的眼睛。
隔着草坪，在大阳光里，妈妈
站在她的照相机后面。
写给妈妈
当我们一起
在一个身体里，还好些。
三十年。月光
透过你眼睛的
绿色玻璃，
滤进我的骨头
当我们躺在
那张大床上，在黑暗里，
等着爸爸。
三十年。他合上
你的眼睑，用
两个吻。然后春天
到来，向我收回了
绝对的
关于未生儿的知识，
离开砖头门廊——
你站立在那儿，遮挡着
你的眼睛，但这是
夜里，月亮
驻扎在榉树上，
又圆又白，在
群星的小小锡点中间：
三十年。一片沼泽
绕着房屋生长。
一簇簇苔藓
在暗影后蔓延，借着
植物薄纱的颤抖而流动。
初雪
大地，像个孩子，要去睡了；
或者，故事是这么说的。
可我还不累，它说。
妈妈说：你可能不累，但我累了——
这一点你从她脸上就能看出来，人人都能。
所以，雪就该下，觉就该睡，
因为母亲已对她的生活厌倦到死，
需要寂静。
画像
一个孩子在画一幅人体的轮廓。
她画她能画的，但通体都是白的，
她知道那儿是什么，却没法填充起来。
在没有支撑的线条里面，她知道
缺少了生命；她切开了
一个与另一个背景。像一个孩子，
她向妈妈求助。
而你画了那颗心
抵抗她刚刚创造的空虚。
春
春天说来就来了：一夜间
梅树花开满枝，
大气温暖，鸟鸣处处。
犁过的泥土上，有人画了一幅太阳，
阳光缕缕，向四周照射，
因为背景是泥土，所以太阳是黑的。
没留签名。
可惜啊，一切很快都将消失：
鸟鸣、娇嫩的花。到最后，
甚至大地也会随那画家的名字不被想起。
不过，画家的立意
在于欢庆的气氛。
花开得那么美——生命弹性的寓意图。
鸟儿热切地接近。
野芝麻
当你有了一颗冷酷的心，你就这样生活。
像我：在树荫里，在凉爽的石上蔓延，
在那些大枫树下。
太阳几乎触不到我。
早春，有时我看到它，正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升起。
那时树叶在它上方生长，整个地遮住它。我感到它
透过树叶闪闪烁烁，飘忽不定，
像某个人用金属汤匙敲打着一只玻璃杯的侧面。
生命之物并非同等地
需要光。我们中有些人
制造我们自己的光：一片银箔
像无人能走的小径，一片浅浅的
银的湖泊，在那些大枫树下的黑暗里。
但你已经知道这些。
你和其他那些人，他们认为
你为真实活着，甚至还爱着
一切冰冷之物。
时间
总是太多，然后又太少。
童年：病中。
在我的床边上有一只小铃铛——
铃铛的另一边，妈妈。
疾病，灰雨。小狗始终在睡觉。它们睡在床上，
在床头，我觉得对于童年
它们很明白：最好一直懵懵懂懂。
雨在窗户上形成灰色长条。
我拿着书坐着，小铃铛放在旁边。
没听到一点儿声音，我让自己模仿一个声音。
没看到精神的任何标志，我执意
生活在精神之中。
雨淅淅沥沥又稀稀疏疏。
一月又一月，在一日之内。
事物成了梦，梦成了事物。
后来我好了；铃铛回到橱柜里。
雨停了。小狗站在门口，
喘着气到门外去。
我好了，后来我长大成人。
而时间继续——就像那场雨，
那么多，那么多，仿佛一种无法移走的重负。
我是个孩子，半睡半醒。
我病了；我被人保护。
我活在精神的世界之中，
灰雨的世界，
失去的世界，回忆的世界。
然后，突然，太阳闪耀。
而时间继续，甚至在一无所剩的时候。
那感受的成了记忆，
那记忆，成了感受。
蝴蝶
看,一只蝴蝶。你刚许了愿吗?
你不凭蝴蝶许愿。
你这样做。你刚许了个愿吗?
是的。
它不作数。
诗
傍晚时分，也许是现在，正当男人附身
在他的书桌上。
他慢慢地抬起头；一个女人
出现在他身边，带着玫瑰花。
她的脸向镜子的表面漂浮，
玫瑰花梗的绿色轮辐点缀其中。
这是痛苦的
一种形式：然后总是那透明的一页
升起在窗前，直到叶脉出现
词语最终被墨水浸透。
而我开始明白
是什么让他们结合在一起
或暮色中与灰暗的房子待在一起
因为我必须要进入他们的生活：
春天到了，梨树
被脆嫩、白色的花朵所覆盖。
圣徒
在我家，有两个圣徒，
我姑姑，我奶奶。
可她们的生活截然不同。
我奶奶向来淡定，哪怕她弥留之际。
她就像那位在静水上行走的人；
因此
海水没有伤害她。
当我姑姑也这样做时，
海浪向她涌来，它们击伤了她，
这就是命运如何回应
一个真实灵魂的世界。
我奶奶谨慎，保守：
所以她能避开痛苦。
我姑姑什么也不能避开；
每当大海退去，总有她爱的人被带走。
可是，她还没有体验到
大海就是恶魔。对她来说，就是这样：
当它碰到陆地，一定会带来暴力。
野鸢尾
在我苦难的尽头
有一扇门。
听我说完：被你称为死亡的
我依然记得。
头顶上，噪音成片，松树枝在摆动。
然后什么也没有了。阳光虚弱
闪过干燥的地面。
活下来很可怕
当意识
被埋葬在黑色的泥土里。
然后一切结束了：那是你所害怕的，成为
一个灵魂，不能
说话，突然结束，僵硬的大地
微微弯曲。我以为是
鸟儿在低低的灌木丛里左右奔突。
从另一个世界里跋涉而来
你早已忘记
我来告诉你，我又会说话了：无论
从遗忘里回返的是什么
我总能找到一个声音：
在我生命的中心升起
伟大的喷泉，深蓝色
投影在最蓝的海水上。
晚祷
你的声音消失了；我再也听不见你。
你星光灿烂的嗓音蒙上了阴影
大地再次变暗
你的心发生了突变。
白天，地上的草木玄黄
在枫叶林巨大的阴影下。
现在，我只与寂静交谈
我再也追寻不到你；
也不再为你而存在，你
在我的名字上划出清除线。
要怎样的蔑视你抓住我们，
失去对方后才会感受到
你加在我们身上的力，
秋天的第一场雨打在白百合上——
你走了，你再也不回来了，
从万物减去看得见的生活
不是所有的生活，
免得我们离你而去。
塞壬
我恋爱了，我突然有罪，
从前我是名女招待。
我不想跟你去芝加哥。
我想嫁给你，我想
让你的妻子受折磨。
我想让她的生活变成一出戏
让所有的角色悲伤不堪。
好人也会
这么想么？我认为自己
勇气可嘉——
我坐在你前门走廊的黑暗里。
我看清了一切：
如果你的妻子不放你走
这表明她不爱你。
如果她爱你
她会让你难受吗？
现在我想
如果我感受少，我就是
好人。过去我
是名好招待，
一手能端八个杯子。
从前我常常讲我的梦给你听。
昨晚我看见漆黑的公交车里坐着一位少妇——
在梦里，她在哭，公交车
开走了。她的一只手
挥舞着，另一只手打碎了
鸡蛋箱，里面都是小鸡。
可梦没有缓解那位少妇。
鸽子的寓言
一只鸽子住在村庄里。
当它张开嘴巴
甜美的歌从里面跑出，听起来
像一束银光萦绕着
樱桃树。可是
鸽子并没有满意。
它看见村民
聚集一起听
在一棵开花的树下。
它没那么想：我
比他们都要高。
它想走到他们中间去，
体验人类情感的暴力，
部分是因为歌。
鸽子变成了人。
它找到了激情，也找到了暴力，
开始混杂在一起，随后
当情感分离，音乐
不再包容
它们。这样
歌变了，
属于人类的曲调
变得刺耳，单调。后来
世界变回去了；爱
发生了变异
正如樱桃树的变化，
它落下，粘着
树上果实血腥的味道。
但这毕竟是事实，不仅仅是
艺术的一条规律：
你改变了形式，你也改变了天性。
时间会向我们证明一切。
奥德修斯的决定
这位英雄背弃了那座岛屿。
现在他既不会死于天堂
也不会听见
天堂里的竖琴，在橄榄丛，
在清澈的池塘边，在柏树下。时间
开始了，那时他又将听见
脉搏跳动，这是叙述的
海，黎明时分最强烈。
那把我们引向这里的
将会把我们引开；我们的船只
在色彩斑斓的海港里摇。
如今咒符结束了。
把生命还给他，
那是向前行进的大海。
佩内罗普的固执
一只鸟停落在窗户上。把他们
认定为鸟
是错误的，它们只是
信使。这就是为什么，一旦它们
降落在窗台上，讽刺
耐心，抬起头唱歌
“可怜的妇人，可怜的妇人”，三音调
在警告，后来像一团黑云
从窗台上飞向橄榄树果园。
可是谁派送这么一个没有重量的生命
来判决我的命运呢？我的思绪漫长
我的记忆遥远；为什么我一旦有了人性
就开始嫉妒自由？那些
心脏最小的，往往拥有
最大的自由。
紫色浴衣
我喜欢看你在园中干活
穿着紫色浴衣背对我：
你的后背是我最喜欢的身体的
一部分，离你的嘴巴最远。
你也许会赋予你的嘴巴一些思想
再就是你除草的方式，
铲除地上的那些草
而你应该用靴子把它们捋起来。
多少次了我告诉过你
草长得有多快，你的那一小垛
在黑暗里平摊在地上，而你最终
让它们模糊不清？我看着你
瞪着菜园子里齐整的
小菜栏空间，看上去
干得很起劲，可实际上
勉为其难，我想
你就是让人气恼的紫色小事物
我宁愿看着你在地面上走远
因为你是我一生的过错
我却需要你，拥有你。
乳酪
世界
曾是完整的因为
它碎了。当它碎了，
我们才知道世界的模样。
它从未治愈自己。
可在深深的裂缝里，更小的世界出现了：
这无疑是人类做的一件好事；
人类知道他们需要什么，
比任何神都了解。
在休伦大道，它们变成
一排商店；它们变成
“鱼贩子”，“乳酪”。无论它们是
什么或者被出售，它们功能
相似：它们是
安全的幻象。像
休憩的地方。店员
像父母；它们好像
就住在那里。而且，
比父母还和善。
许多支流
汇入大河：我有
多条命。在临时的世界，
我站在结满果实的地方，
一箱箱樱桃、橘子
在海丽花店下。
我有多条命。汇入
一条大河，大河
最后汇入大海。如果自我
不可见，它是否会消失？
我茁壮成长。我并非
独自生活，虽然一个人
可也并非独自，陌生人
常常蜂拥而至。
这就是大海：
我们秘密地存在。
过去我有多条命，一束鲜花的
茎：它们成为一物，
用丝带捆住中心，在手下
我们看见丝带。在手上，
在分岔的未来，茎
结束在花里。握紧的拳头——
那是现在的自我。
永恒之爱
像一扇门
身体打开
灵魂向外眺望。
开始很羞怯，接着
胆大起来
直到安全了。
饥饿地冒起险来。
厚颜无耻，
不拒绝任何
欲望的邀请。
滥情的人，你是怎么找到
ta的？你又怎么去
勘探神圣？
即使在花园里你被告知
待在身体里，不要待在
外面，在里面受折磨
如果这很必要。
神怎么找到你
如果你待在一个地方
不会很久，如果你不待在
他赐予你的家里？
或者你相信
你没有家，因为TA
从来无意要容纳你。
尘世之爱
时代的习俗
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有一个时期
（很长）心可以
自由地被许诺
如今有了要求，作为正式的姿态，
丧失了自由：一种献身
曾经自由往来，注定在劫难逃。
至于我们自己：
我们很幸运地摆脱了
这些约束，
我时常提醒自己
我的生活并不完美。
所以我们所拥有的
或多或少，
只是很脆弱，活着就好。
很久以后
我才开始不那么认为。
我们都是人——
我们保护自己
甚至到了
我们可以否认
清晰的地步，到了
自我欺骗的地步。
拐弯抹角地谈论献祭。
可是，在那种欺骗里
真正的幸福还是到来了。
所以我相信
我会精准地重复错误。
知道这些幸福是否
建立在幻觉之上
对于我并非
至关重要：
它有自己的真实。
要么是一种情况，它会结束。
尤律狄刻
尤律狄刻又回到了地狱。
难的是
旅程，
刚刚到达，即被遗忘。
转换是
难的。
在两个世界里往返
尤其难；
张力更大。
一段旅程
充满悔恨，充满渴望，
我们在世界上拥有的，
只是少许的进入或记忆。
只有那时
在冥界，黑暗
又开始围绕她
（轻轻地，充满敬意），
只有那时
人间美的形象
才再次回到她身上，
让她哀恸的美。
可要忍受人类的不忠
是另外一个问题。
阳台
那个夜晚像今晚，在夏末。
我记得，我们租了个带阳台的房间。
多少个日夜？五天吧，也许——不会更多。
我们没有抚摸就做爱了。
夏日的夜晚我们站在小小的阳台上。
远处什么地方，传来人声。
很快我们就要加冕为王了
深受臣民的爱戴。就在我们下面
收音机在播放，一首我们不熟悉的咏叹调。
有人死于爱情。有人被时间剥夺
唯一的幸福，现在孤身一人，
贫穷潦倒，美丽不再。
狂喜的音符，歌唱不可承受的痛苦，孤独和恐惧，
几乎不可能维系住上升人物的慢乐章——
他们滑行在黑水之上
像深深的迷醉。
不值一提的小错误。多年以后，
惟一留给我们的是那晚，在房间里的数小时。
自传
我自小谨慎，属金牛座。
二十世纪下半叶，
我在一座岛上成长，家庭富裕；
大屠杀的阴影
还没有笼罩过我们。
我有一套爱的哲学，一套宗教的
哲学，两者都与家庭的
早期体验有紧密联系。
如果我写作，我会尽量少用词
因为时间对我来说永远不够
好像它会随时
都被人剥夺。
总之，我的故事，并非独一无二，
与别人一样，我有故事，
也有观点。
只需几个词描写我就够了：
有营养，忍耐，会出击。
七岁的时候，我有一个幻象：
我相信我会死。我会在十岁
死去，死于小儿麻痹。我看见我的死亡：
这是我的幻象，是顿悟——
我悲伤过度。被人
欺骗，被一整个童年
欺骗，被我心的伟大梦想
欺骗，它们从来不会实现。
没有人知道这一点。
而我还要活着。
我一直活着
当我在被烧死的时候
我是贞德，我是拉撒路。
童年的
独白，青春期的独白。
我是拉撒路，世界重新回到我手里。
晚上我躺在床上，等待被发现。
声音重新回到我身边，可世界
岿然不动。
我躺着醒来，我在听。
五十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
现在也在听。
向我说了些什么？死亡的
恐惧，丧失的恐惧；
穿着白色婚纱病魔般的恐惧——
我七岁的时候，我相信我会死：
只有日期错了。我听见
一个不良预测
自我体内升起。
我把机会让给你。
我倾听你，我相信你。
可我永远不会再让你拥有我。
饕餮
夏日的夜晚一阵凉风吹起，麦子蠢蠢欲动。
麦子弯下身，桃树的叶子
在夜色里晃动。
黑暗中，一个男孩穿过田野：
他第一次，碰了一个女孩
现在他走回家，成为男人，一个男人的饥饿。
慢慢地水果熟了——
每年每棵树上摘下一篮一蓝
总有一些会烂掉
前几周可能很多：
渐渐地就少了，没有了。
在一排排麦子中间
你看见老鼠，小跑着一闪而过
穿过田野，麦子像高塔覆盖它们，
搅动着，当夏日的大风吹起。
月亮很圆。一阵奇怪的声音
从地里传来——也许是风。
可对老鼠来说，那一晚就像夏天的任何一个晚上。
水果，稻谷：饕餮大餐。
没有人死去，也没有人饥饿。
除了麦子在风中嚎叫就再没有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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