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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云踪十六岁那年。明亮温暖的午后。他站在祖母家的窗下,高声喊着我的名字。有时,我会佯装没听见,不去理会他,任他在初夏的风中,自顾自地来回走动。
我知道,他是带着他的竹笛来的。那是他心爱的乐器,从十岁那年起,一直随身带着。他喜欢站在空旷的草地上,顶着一方蓝天,背靠枝干粗壮的大树,吹奏一曲《云追月》。
那时,祖父家庭院里的栀子花恰好开着。一股子花香,从木格子窗的缝隙里钻进来,清浅浅的香气,让我有种瞬间的恍惚。我喜欢躲在竹帘子后面,听他的笛声,由远及近,旋律柔美空灵,仿若流云般舒展,随着阵阵花香令人沉醉。有时,我也会偷偷地张望,那长身玉立的少年,神定气闲的模样,他有个如笛声般悦耳的名字——云飞。
云飞,他有着如同春日暖阳般灿烂的笑容,他的牙齿好白,头发短得刚刚好,穿着干净的白衬衣,深蓝色的毛线背心,很青春很阳光很热情。他是班级的学习委员、数学课代表,灌篮高手,各科成绩名列前茅,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他。与他的温暖截然相反的是我的冷漠与沉默,我骨子里的骄傲,我那严重的偏科以及我行我素,注定无法融入到他的世界中去。
其实,我与他离得很近。
他的家与我祖父祖母的家只有十来步的距离。云飞的祖父曾是个琴师,在县城的乐器行里干了一辈子。他时常身穿一袭深灰的长衫,拿着一把二胡,坐在巷口自顾自地拉着。老人的琴艺在方圆百里小有名气,不少乡亲欲把自家的孩子送去他那里学琴。可是,老人的一生,只收了两个半学生,一个是云飞的大伯,一个是村子里叫做大勇的孩子,那半个便是云飞了。
云飞跟着他祖父只学了三个月的二胡,便没了学下去的兴趣。二胡的深沉,悲凄与他充满朝气的生命极不相称。云飞十岁那年,从祖父的一只乌木箱子里翻出了那支竹笛,之后便迷上了笛子的音律。老人本不愿意教他吹笛,最后在云飞的苦苦哀求之下才勉强应允。可不知为何,云飞那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祖父却狠着心肠,用竹笛在亲孙子的手掌心留下了十几道刺眼的血印子。
第一次见到老人,是在夏日里那个缓缓沉降的黄昏。自从在我祖父那里听说,那年才十岁的云飞为了学吹笛而被遭祖父“毒打”的事之后,我便对他有点畏惧起来。偶尔,会在村子的河塘边遇见老人,便会故意躲开。那一日,我并不晓得,云飞和他祖父会在村庄后山的竹林里吹笛。
吃过晚饭,我带着英语书,沿着月湖,去竹林纳凉、背诵单词。月湖位于村庄的南端,最美的月湖是在春天,湖边树影婆娑,天空很蓝,阳光很柔,几声鸟鸣悦耳,一股子清风从坡上吹来,滑过湖面,留下浅浅的皱褶。那片竹林紧挨着月湖,最美的时节是在夏天,依然能瞅见那苍绿的竹子,喻示着生命的蓬勃与伸展。那些竹子,像一个个忠诚的卫士,日日夜夜守护着月湖。月湖有多少年,那片竹林就有多少年,这个小小的村子因月湖更具灵性,因竹林更显挺拔,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爱来这里,年轻的喜欢躲在竹林里你侬我侬,年老的则相伴坐在湖边的木椅子上絮叨着家常。
当我真的遇见云飞的祖父时,才发现他是个长着花白胡子的老人,一点也看不出他的严厉。老人说话的时候,嘴角儿一翘一翘的,挺好看。他见了我便笑着说,你是老徐家的妮子吧,好俊俏的丫头,背书呢,不像我家的云飞,整天就知道吹笛子。我轻声地向老人问了声好,便独自走到不远处的树下,背起单词来。
风缓缓涌动,从湖心翩跹而起。那片月湖,泛着点点诗意的微澜,静卧在村庄的心窝上。云飞的笛声正好顺着晚风传入我的耳朵里。他的笛声好听极了,旋律中还有水的柔波,曲声宁静、悠远,让我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于是,在那个黄昏,英语书上密密麻麻的句子我一个我也没有看进去,要背的一个单词也没有背出来,入耳的只有云飞的笛声。
父亲在世时,曾教习我学弹古筝,我自感对音律的认知不会输给同龄的女孩。那时,云飞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跟着祖父学习竹笛的吹奏,我冷漠地拒绝了。云飞追问我不学的理由,他说,祖父的笛子吹得出神入化,而我却不屑一顾。那时,我只是一个被城市放逐到乡村的少女,带着那份失去至亲的无法言说的彻骨的疼痛,渴望能有一个避世之处让我独自疗伤,不想被人打扰,也不愿意去学什么竹笛。
从那个夏天开始,一直到我离开这座村庄前的秋冬两季,我常去那片竹林,沿着月湖一直向前,但我却不敢独自一人进入到竹林深处。不知从何时起,云飞的笛声吸引了我,每天黄昏,我和他便会不约而同地往竹林走去。月湖水声潺潺,竹林风声渐渐,而云飞的笛声缭绕着少年的情思,护佑着我,一步步走出幽深的悲情。
那日,云飞将祖母亲自做的桂花糕端到了我的面前。五六块桂花糕装在一个青花瓷碟里,当云飞端到我面前时,我闻到了桂花的香气。
尝尝,我想,你一定会喜欢它的味道。云飞看着我,用他招牌式的微笑,说着。
我不语,即便是心里已然对着碟子里的桂花糕着了迷,但表面上还是冷冷地拒绝着,我吃不下,刚吃了晚饭。
只尝一小块,我奶奶亲手做的,特意让我送过来给你。云飞的话音刚落,耳边传来我祖母的声音,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还不谢谢你云飞哥哥。
祖母悄然离开,云飞将瓷碟放在我的书桌上,端了一杯茉莉花茶给我,随后,他拿出竹笛,坐在我身后吹起了那曲《云追月》。我转身,小口品着桂花糕,小口喝着茉莉花茶,看到云飞神色专注,一管竹笛,垂下一串艳红的中国结,在我眼前来回晃动。云飞从不轻易触动我那紧闭的忧伤,但我依然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他的关切。倔强的我,第一次听着他的笛声,流下了眼泪。
我的祖父祖母对他极为喜爱,祖母常留云飞在家吃晚饭,并嘱托他,对我要像对待妹妹一样多加照顾。开学之后,因学校的宿舍新装之后油漆未干,有将近二个月的时间,我们是走读的。
每日清晨,云飞会在祖母家的庭院里等我一起去城里上学,见我迟迟未下楼,他便会仰头对着我的木格子窗高声叫唤,妮子,你还没磨蹭好啊,赶紧的,再不走,就赶不上那趟车了。我下楼,故意“腾腾腾”地往前走,而他会紧跟着我的步子,他会帮我背上沉沉的书包,有车辆经过时,他会拉起我的手往前走。如果车上有座位,他一定会让我先坐下,自己则背着两个书包站在我身边。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极不懂事的,总是一味地享受着他的照顾,而不顾他的辛苦。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会提早一站下车。他知道,我喜欢沿着铁轨慢慢地走。那时的铁轨还在,从宁波到我的那个小村庄,还有火车经过,记得那个火车站的站碑上写着两个黑色的大字——“洪塘”。其实,云飞也和我同样,喜欢听火车的轰鸣声,喜欢踩着长长的铁轨摇摆着身子向前走。这样的日子清素又透着芬芳,云飞的开朗与阳光渐渐地拂去了堆积在我心头的阴霾。
开学后不久,学校一年一度的艺术节到了。每个班级都要推选两个文艺节目去参加学校的会演,在艺术节中获胜的前两名同学将代表学校去参加市里的比赛。
听同学们说,云飞的笛子独奏是我们班级的保留曲目,也是学校每年推送申报的节目。
那日,他来图书馆找我,说,妮子,你会弹古筝,对吗?
不是,我不会。我冷冷地回答他。
你会的,妮子。我发现了,在你第一次听我吹笛时,我就知道了你会。
那又怎样?是,我会一点。但我好久不碰古筝了……还没等我说完,他便拉起我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图书馆。
去哪里?去哪里?一路上,我不停地问,他却是避而不答。几分钟后,他推开那扇门,我走了进去,我才知道,那是学校的琴房。我看到了一架古筝,和我曾经弹过的那架如此相似,那么孤单地搁在琴架上,一缕阳光穿过窗的缝隙,投射在琴身上。我看到空气中飘浮着无数颗尘埃,无色亦无味。我转身,想要逃离琴房,却被云飞拦在门口。
妮子,人生有很多劫数,我们注定难逃。你越是想逃避,那些疼痛,越是如影随形。妮子,不要逃避,让我和你一起来面对,去挑战自己,好吗?
我定定地站在那里,看到的是他眼里无数的期待与信任。他指了指那架古筝,又拿出他的竹笛说,我想和你一起参加学校艺术节的选拔,我们共奏一曲,争取去参加市里的比赛。
我走到古筝前,坐下,手颤抖着,抚摸着琴弦,瞬间有种想哭的感觉,原以为自己已经对它生疏了。那些琴音,是属于我和父亲的记忆。父亲去了天堂,那些琴声也随着父亲的魂魄一起远离了我。我一直以为,自己很难再弹奏出之前的韵味,不想,因为云飞的提议,那些久违的感觉又在心中复活了。
梅花三弄。云飞说。
梅花三弄。我说。
我和他,几乎是同一时间说出这首曲子的名字。于是,这首《梅花三弄》便成了我们的合奏曲目。为了有更多的时间融合,在周五下午放学时,云飞向音乐老师申请将古筝借回家,这样我们便可以利用周末的时间一起练习。
我和云飞对《梅花三弄》这首曲子并不陌生。为了寻找感觉,云飞背起古筝,带着我走进竹林深处。从那天至比赛前的每一个周末,从清晨到黄昏,我们在那片竹林里,与月湖为邻,与清风为伴,反反复复共奏一曲《梅花三弄》。琴声如诉,如风拂过竹海,古筝与竹笛交织的琴音在林中飘散。
一个月之后,我和云飞的合奏曲目《梅花三弄》在学校艺术节中一举夺冠,并代表学校参加了市里的会演,在乐器演奏项目中获得第一名的好成绩。那次,是我和云飞的最后一次合作。高一学年的第二学期,我便被母亲接回了上海。
在我即将离开村庄的前一个黄昏,我、云飞,祖父祖母还有二叔一家,我们围坐在一张圆桌前,吃着祖母亲自做的晚餐。我和云飞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我受不了那种别离前伤感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匆匆吃完,起身向竹林走去。
月湖如此安静,竹林深处,连风声都隐去了。
云飞说,妮子,你回上海后,还会弹古筝吗?
我说,不会。家里的那架古筝已经沾满了灰尘,人去弦断,如何还能弹奏?
我问,云飞,你的笛子,吹得那么好,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听你吹那曲《云追月》。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当然会,以后暑假,你再回来,我吹给你听。
我离开的那个早晨,那个站台上,不见他的身影。等到火车开动,当“哐当哐当”的轰鸣声响起,我看到他站在那里,向我挥手。
再一次见到云飞,是在我祖母的葬礼上。那一年,没有我的筝声,更没有云飞的笛曲。他从学校赶回来,陪着我一起悲伤。我痛哭时,他站在我身边不言不语。我要回去时,他将他心爱的竹笛放在了我的手里。他摊开掌心说,这是我祖父当年用竹笛打我时留下的印子,你看,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印痕还在,我一直不懂,为何祖父要如此待我,现在我才知道祖父的用意。不要轻易爱上,更不要轻易去放弃,所有的美丽都是有代价的,爱上自己眼中越美的东西,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多年之后,时间总会留下一些印痕,告诉我们美好或者悲伤的存在。
我带着云飞送我的竹笛离开了村庄。那是一个落雪的冬天,村庄被雪染白,我纯白的世界里,有一管竹笛,那是云飞的,也是我的,我们的。
后来,我很少回去。我和云飞忙于各自的学业,我和他之间的联系维持在书信往来中。
再后来,我考入华师大中文系,云飞在那一年被浙江大学药学院录取。我和他,都曾经那么痴迷音乐,但最后都与自己的心背道而驰,我选择了文学,而他则研究起中药来。
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适逢堂兄的婚事,我和云飞在宁波三江口再次相遇。那时,他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位长相俊秀的女孩。她挽着他的手,小鸟依人般的温柔。他结婚了,我没有去参加他的婚宴,而是委托堂兄送去一份贺礼。
二〇一一年的秋天,他来上海进修,约我见面,我和他坐在衡山路的街心酒吧,聊起十六岁那年的往事,聊起村庄里不复存在的月湖与竹林,这个依然帅气的男人竟会潸然泪下。
他问,我们的青春岁月,都去哪里了?命运曾给我们最大的恩典,我们不是没有机会的,错失那些美好的,是我们自己。妮子,你不觉得吗?这一生,我们都在马不停蹄地错过。
之后,他携妻儿迁居北方某城,离开了年少时我们住过的那个村庄。我与云飞,便再无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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