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姥姥走了

圣诞节姥姥走了

2017年圣诞节上午十点姥姥走了，我在回东北老家的高铁上很遗憾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听家人说姥姥弥留之际意识不清没留下一句话，只有短暂的挣扎没有痛苦很快就去世了。

半年前，姥姥治疗摔伤住院意外检查出肺癌。医生不建议手术和化疗，对于一位八十一岁的癌症晚期患者来说，这些治疗方式已经没有意义了，反而会加重病人的痛苦。

医生说姥姥最多再活半年，希望家人做好心里准备。尽管家人细心照料，无奈病情不断恶化医生下了两次病危通知，姥姥在年终岁末离开了我们。

当晚，漂泊在外的亲属回到东北老家，按照本地习俗要在姥姥灵前烧纸祭拜。仪式结束后亲属围着棺椁瞻仰老人仪容，我看到姥姥身穿寿衣安详的躺着，面色竟有些红润像是睡着了。哽咽和抽泣声在悲伤的亲友中此起彼伏。我站在家人身后眼含热泪的回忆着和姥姥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我出生在农村，父母农忙时会把我寄养在镇上的姥姥家。姥姥回忆，每次我跟父母分别时，总会对抱着我的姥姥哭喊着骂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姥姥说：“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那时候我大概四五岁。

我不记得骂过姥姥的事情却对另外一件事印象深刻。一天夜里姥姥家来了亲戚，她带着礼物是一种外表黝黑长条状的水果。姥姥剥开黑色的外皮递给我，里面淡黄色的果肉香甜可口。我吃完意犹未尽对姥姥说：“姥姥，我还要吃茄子。”

家里人哄堂大笑告诉我，这是香蕉不是茄子。现在我知道香蕉放久了外皮会黑，这样的香蕉会比新鲜的便宜一点，即使再便宜平时也很难吃到。那晚我吃了两根，另外一根香蕉是姥姥让给我的。

姥姥家搬到楼房时，我上小学一年级。家里从农村搬到镇里住在姥姥家的老房子里。老房子前后院子很大，妈妈种了很多蔬菜，她经常让我给姥姥家送菜。

我家和姥姥家的距离相当远，山区去的时候一路下坡不累。每次敲开姥姥家的门都能看到她惊讶的表情，她总是嗔怪道：“这么老远送什么菜？”然后拿出几角钱让我买雪糕吃。

我总是说：“我妈不让要。”然后一溜烟跑下楼。回家的路都是上坡非常累，我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后悔不该拒绝姥姥的钱。

小学快毕业了，有一次过节在姥姥家聚会，可能抱舅舅家弟弟的时候，他的手无意中打了我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号啕大哭谁劝也不行。开始全家人都在哄着我，后来看完没完没了就不耐烦的嗔怪我不懂事。姥姥姥爷只是怜惜的看着我什么都没说。

我当时的心态跟今天害怕家里要二胎的熊孩子一样，自私的认为有了弟弟妹妹姥姥姥爷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喜欢我了。那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去姥姥家，直到上初中时才有所改变。

初二时，语文老师讲解如何写一件小事的作文。她举了往届学生一篇作文作为范例。巧的是那名学生是我的老舅，是姥姥家最小的孩子。作文中写到姥姥打扫卫生时从凳子上摔下来腰部受了伤，但是她没有去医院治疗也没有卧床休息，而是忍着疼痛早起给上学的小儿子做早饭。

听完舅舅的作文，我的眼睛里浸满泪水，与同学们而言这是个抽象的故事；对于我来说这是个具象的生活场景。我知道姥姥一直都在默默的操持家务照顾家里所有人。

姥姥家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气味，每次家庭聚会我都蹲在墙角揣摩气味的由来。姥姥经过身边总是对我说：“这孩子真奇怪有凳子不坐就喜欢蹲着。”我总是腼腆的笑笑继续寻找 “真相”。现在我还能回忆那种味道，好像只有楼房里才会有的味道，姥姥家的味道，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初三暑假家里电视坏了回厂维修，我去姥姥家暂住。儿女们都结婚搬走了家里只有姥姥姥爷。白天我跟退休的姥爷去离家不远的河边开垦荒地种植各种蔬菜。很难想象一辈子搞教育做了几十年校长的姥爷竟然还会种地。

中午我和姥爷回家吃饭，姥姥做好了一大锅韭菜肉馅馄饨，分装在三小铁瓷盆里，爷孙三人吃的大汗淋漓。姥姥几乎每天都买肉还有熟食，我在自己家除了过年过节平时很少吃到肉。我当时觉得姥姥家真有钱。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有我这个外孙在，她才经常买肉改善生活。

其实，姥姥很节俭。为了省电，晚上只要姥爷不在看书看报，她就关灯看电视，有客人拜访才会开灯。冬天，姥姥会在空瓶子里装满水放在暖气上，早上用暖气捂热的温水洗脸。姥姥有很多节约小妙招，对于亲朋好友她却从来不吝啬。

97年是我离开小镇去吉林市工作。那时我一个月赚四百元，作为进入成年人社会的标志，我每年春节时孝敬姥姥一百元红包，此后二十年从未间断过。每次姥姥都说你自己攒着吧！一再推让最后才勉强收下，但是我知道她心里是高兴的，这个外孙子没白疼。

每次回吉林在桥头车站等车，不管春夏秋冬她都下楼送我，买两个特别大的鸡腿塞进我包里，那几年鸡腿吃伤了，多年之后我一看到鸡腿就想到与家人离别漫长车程。

东北的冬天早上特别冷，长途客车的车窗上结了厚厚的霜，我每次都用手掌融化厚厚的冰霜，透过掌印看到妈妈和姥姥站在寒风中伫立，她们一定要等到长途客车出发才会离去。

那时的姥姥思维敏捷语言表达能力丰富多彩。我姑家的二哥工伤事故意外死亡，姥姥给我讲述他去世前后的经历。她先从二哥跟家人闹别扭离家出走说起，然后讲述他打工不顺回家后又再次离家出走，最后才说到是什么样的工伤事故以及后续处理结果。

虽然姥姥的讲述方式是平铺直叙，但因为语言生动非常感染力，就像拨洋葱一样层层递进，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听到“口述历史”。我一直认为自己语言表达方式是受到了姥姥影响。

后来，姥姥脑子里长了一个肿瘤。由于年龄关系没有手术治疗，一直靠药物治疗抑制肿瘤不会恶化。我回家探亲看姥姥发现她寡言少语，她安静的看着我微笑偶尔说一两句话，但对我的关爱始终没变。我心里很怀念大嗓门有开朗笑声的姥姥。好在语言并不是亲情的障碍。

  2005

年我辞去吉林的工作去上海学习美术设计，几乎全家人都不支持，每个人都给我打电话陈述利害关系。最后我的坚持和任性打败了所有人，那年的九月我拿着买断工龄的钱去了上海。

每次给姥姥姥爷打电话，姥爷关心的是我的学习情况，姥姥关心是却是我的生活情况，嘱咐我吃好穿好别要亏待自己，在我最艰难的一段时间还给我汇款表示支持。

2007年我在北京找到工作进入游戏行业，薪资比过去多了几倍过年时给姥姥的红包厚了，但是姥姥还是那句话：你自己攒着吧，实际上从始至终姥姥对我的选择都没有发表意见，她对我只有鼓励没有责备。

  2013

年姥爷去世了，姥姥身体也每况愈下。爷爷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我对他们的记忆很少。姥姥姥爷是看着我长大的，他去世是我成年后失去的第一位亲人，那一年伤心了很久。

有一次坐电梯回家，一个白发老人推着自行车刚进单元门。我本能的按住电梯等老人进电梯，等他进入电梯我才发现是我姥爷。我抱住他号啕大哭，因为姥爷不可能出现在北京，更不可能跟我同乘一部电梯，他已经去世了。

我被自己呜咽的哭声惊醒，姥爷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白天打电话给妈妈，妈说梦到活人会说话交流，梦到逝去的人是不会说话的。询问姥姥的身体情况，得知有保姆照顾妈妈每天也会去探望心里稍感安慰。可是最终所有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人最终抵不过大自然的规律，所以我们要珍惜和亲人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把回忆留在心中才能让他们永存。

现在姥爷姥姥都去世了，我一位隔代的亲人都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

如果有时光机可以回到过去，我最想回到童年在姥姥家住的那个暑假。我和姥爷在地里收拾好工具回家吃晚饭，我们走过河上颤颤巍巍的铁桥，路旁的稻田里受惊的青蛙叭的一声跳出水面，水蜻蜓快速在水面移动，稻子结了穗沉甸甸的低着头。

姥爷戴着草帽扛着锄头走在前面，白色的背心浸满汗水。我们把工具放到仓库里，进门时姥姥正在厨房里做晚饭，姥爷洗脸后换上干爽的衣服，他躺在床头对我说：“广维，给姥爷挤挤脑门。”

我放倒凳子坐在床边，双手拇指不断挤压姥爷的额头，直到一个个红紫色印记出现，姥爷舒服的长长吁一口气。姥姥做好了晚饭三盆热气腾腾的馄饨，爷孙三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美食。

夕阳西下，晚霞洒满了整个房间，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红彤彤的。晚上，关了灯在昏暗的房间里陪姥爷看新闻联播，夜里呼吸着姥姥家熟悉的气味安心的睡去。早上天还没亮，听到姥姥开了门，拖鞋摩擦着地面，厨房里有米粒入锅的声音。姥姥在做早饭，新一天即将开始。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不需要事业，不需要爱情，也不需要理想。只要爱我的姥爷姥姥一直陪着我，就这样无忧无虑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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