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挑着行囊,穿着一身百家衫,在这秋意最浓的时节,愉悦地踏入了江湖。
身后的洞庭山再无平日巍峨风范,渐渐朝地底塌陷,也不知走了多时,等我一回头,它已然消失了。一时间,我心头也似轻松了几分。
什么才是丐帮的真谛?
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脚下走过的每一步。
不管朝哪,江湖总会在前方等候。
可万万没料到的是,江湖未曾逢面,我却先落入了世俗。
以往在山上的时候,只要我不说话,周围都很喧闹。花在低语,树在轻吟,一排的画眉叉着腰在枝头嚷着,就连昨儿叶尖上露宿的虫儿,也会冲着我哼哼几句。可我一开口呀,它们都安静了,愣愣地看着我。起初我复述着二师叔讲过的那些故事,又唱山里的歌,可惜说不完的话它们也有听厌的时候,何况我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
待得下山之后,事情就变得奇怪了。
不论我开口或缄默,周围总是很安静的,所有人都是以一种异样的眼神地盯着我,仿佛我成了世间最稀奇古怪的人。
也许吧。
他们也很奇怪。
我起初来到一家插旗的茶坊,登时被人赶走。又来到一处临着官道的客栈,老板一转身见到我,脸上的笑容便陡然收住,连推带赶,像大师兄撵猴子一般,将我撵出了门。
等终于望见一座小镇时,我也饿得快要死了。
一进镇子,右边是几个穿着破裳的闲汉,正坐在空地上懒懒晒太阳,而左近便有间酒楼,菜肴香从里飘来,勾住我魂儿,牵着我一步步走近。
待要踩上那门槛,我又犹豫了。
为什么山下的人都疏远我,抗拒我?
我想不明白,且又担心这酒楼的人也同样如此,于是才抬上去的脚,随之缩了回来,唯有腹内的饥饿感还催促我前行。
如此局促了片刻功夫,仿佛也有许久时间,久到我腿也麻了。
店里用食的人并不多,早已注意到我,不知交头接耳谈了些什么,才有一个戴着方尖帽儿、披了身青布衫的瘦小伙计快步过来。他望了我一眼,温言问道,“这位客官,有何贵干?”
我讪讪道,“......吃,吃些东西。”
伙计生得眉清目秀,与我差不多年纪,听得我说话,他笑了笑道,“那你可寻对地儿了,咱这小店的吃食,十里八乡都得夸一番。”
见他笑得有些亲热,我心内也生出希望,说话声也大了些,“我可以进去吗?”
伙计笑容依旧,“开门自迎八方客,你当然可以进来。”
他虽是这样说,可身子半点没动,兀自站在门口正中。
我顺着他的话笑了两声,便想从他身旁绕过来,谁知他又移了一步,恰恰挡住了我。
酒楼里还有些朝这里张望的人,此时也一并笑了起来。
他朝后咳了一声,回头时微眯着眼,笑得不是那么亲热了,反倒有些古怪,“姑且先问问,你想吃些甚么?”
什么都好,只要能填肚子。
只是话到嘴边,我又说不出来了,觉得这年轻伙计言语里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他见我不说话,又接着道,“若是不知道吃什么,咱店里的菜名儿,我来报一些你听着。若你是西北来的,有细切牛肉,江浙来的,当然得吃醋溜鱼,河北道上的,我唤后厨上一盘凤眼腰,要是汴京的贵人,则最喜欢如意鸡。客官你想吃哪样?”
我道,“都行都行。”
单是听这些菜名,我更是饿了。
“不过,”他咂咂嘴续道,“我猜这些兴许不合你胃口,小店还有一道特色菜,是专门为你这样的人配的。”
我这样的人?
我有些迷糊了。
只见伙计恣意笑道,“城隍庙前上好的土,搭上昨夜泔水溜出的汁,最好再添些泼皮家的粪,凑合着装一大盘子,便是小店特有的叫花煲。不知你要不要来上一盘?”
话音方落,堂里的人再也没能矜持住,尽皆放声大笑。
而我哑然无言,好久后才听出他话里的嘲弄意味,那伙计原本清秀的脸,现今看上去万般可恶。
有人朝这喊道,“唐多儿,你尽捉弄叫花子,也不见何时做回正事。”
伙计不满地回头骂道,“是不是昨儿阎王催你命了,如今便想管点闲事积点阴德?”
我虽受到羞辱,但也不想与他争论,当即扭头便走。
没想到这唐多儿却在后头喊道,“喂,小叫花子,你怎又不想吃了?”
我没有回他,又继续朝前走。
他似乎自觉没趣,呸了一声,又骂道,“讨饭便讨饭,大可求我两句,何必死哑巴般一声不吭。我唐多儿好歹也是个大善人,别的给不了,倒是能撒泡尿与你解解渴。”
我终于停下脚步,长长叹了口气,不再前行。
师父说过,世间的善各有各的来由,而那千万种恶却无法刨根问底,因为它们大多是无缘无故的,否则也不能称之为恶。对待恶,能忍则忍,直至忍无可忍之时,倒也不必继续忍辱负重。
于是我缓缓转过身,屏息凝神,冷冷望着他。
大师兄有兴致教我功夫时,说眼睛要像鹰一样锐利,手臂要如铜铸铁浇一般硬直,要静立如松,气势如虹,如此即便没甚本事,倒也能唬住人。
我虽不会拳脚,耳濡目染之下,表面架势却学了八九分。
唐多儿果然被唬住了,他脸上的戏谑神色逐渐消失,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微微退了一小步,同时颤声道,“你......你这要饭的,想做甚么?”
我淡淡道,“我是丐帮弟子。”
他虚弱地喊道,“是又如何?”
我道,“丐帮乃八荒名门,天下第一大帮。”
此时原本在酒堂里看戏的好事者们也纷纷跑过来,站在唐多儿身侧,后者苍白的脸色终于回缓一些,“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继续道,“我自洞庭山来,自然容不得他人小觑。这不过是乡野小地,乍逢无端刁民,若不好生教训一番,必使师门受辱。”
说着,我单腿前踏,马步扎稳,摆出一副即将出招的模样。
唐多儿色厉内荏地又朝后缩了一缩,好事者们却哄然笑着把他推了出来,一并嚷道,“唐多儿,你也不能让我们醉味楼丢了脸面。”
他愤愤甩了甩袖子,直教撸到手肘处,咬牙道,“好罢,打就打。”
话虽如此,他眼睛倒先露怯了,左右骨碌转着,似想择路而逃。
我瞧他心不在焉,微微笑着伸出手,“请。”
唐多儿盯着我恨道,“请你老祖呢,小子,我镇里弟兄多得是,打完这一架,我还会找你的。”
我对此不闻不顾,凝眸冷对,单手握成拳,提气入丹田。
然后朝前吐了口唾沫。
不偏不倚,正砸在唐多儿脸上。
他白净的面庞忽然涨得通红,木然地摸了摸脸上污秽,一时愣在原地。
其他所有人也都愣住了,仿佛连空气都僵直住,不再流动,没有呼吸,没有声音。
唯独我是活的。
一招既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当即拔腿便跑,也不管是哪个方向,只要离这儿愈远愈好。
身后的唐多儿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天神地煞也拦他不得。他冲垮了街边小摊,踢翻了路旁瓦罐,一路闹得鸡飞狗跳,边追边骂,发誓要将我抽筋剥皮。
打小在洞庭山长大的我,穿山过岭是平常事,时时撵着猴子满山跑,拳头不利索,脚底却摸了油。纵然不认得这小镇的横街竖道,可当真跑起来,简直比兔子都快。
唐多儿那些话顺着秋风灌进我耳朵里,渐而微弱。
直至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时,一回头,青石板道上只剩得三三两两的行人,哪还有唐多儿的影子?
我不免气喘吁吁地贴着路边坐了下来,然后低头自顾自拍起了裤脚尘土。
不料耳畔忽然传来一道人声,语调懒散,“你跑得这般快,是大白天见鬼了么?”
我愕然抬头,便看到前方不远处的矮墙底下,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那蓬头垢面的模样,虽样貌陌生,又察觉到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令我不禁回想到了洞庭山上的日子。
于是我惨惨地回道,“虽然不是鬼,但也和鬼一般地可恶。”
“有多可恶?”
“他想抽了我的筋,剥了我的皮。”
那人拍手笑道,“那就对了,若有人照着我脸吐了口唾沫,我也想抽他筋剥他皮。”
我一怔,满是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我当时就在旁边看着。”
他这般轻轻巧巧地回着,一头仿佛几百年都未曾清洗过的枯发,凌乱地遮住了半张脸,浑浊的眸子在透过散发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上去颇有些渗人。
我猛然醒悟过来,想到进镇子时看到的几个闲汉,其中隐约有一个这般模样的人。我一路逃来,累得精疲力尽,而他轻轻松松地追上我,神态间却看不出有丝毫疲惫,一想及此,愈发觉得这人深不可测。
但不知为何,他言行举止又让我感到格外亲切,为了证实心底的猜测,我试探地问道,“你也是丐帮吗?”
他目光幽幽地应道,“我宣和二年结业的。”
“我是应届生。”
“那你得喊我一声学长。”
“是,学长。”
“你是才下山来实习的么?”
“是啊。”
“今年京东、河北多生乱民,朝中又欲攻复燕云,世道颇乱,经济也不景气,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
我摇头道,“我只来江湖历练的,不想找工作。”
他怔了会,忽而问道,“你饿不饿?”
一听他这样说,我那不争气的肚子当即咕咕回应起来,我赧然低下了头。
“饿就对了,”他眯眼看着我,“不找些活计,就填不饱肚子,都饿得神志不清了,哪还有什么心思去惦记江湖?”
他说得极有道理。
和师父在山上说的那些话一样有道理。
我便虚心求教,“学长有什么建议吗?”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行头,怅然叹道,“以我的经验,不说也罢。不过找工作也得看技艺,洞庭山九九八十一专业,你学哪门的?”
我倒是头一回听说师门还分设专业的。
想了半晌,我踌躇道,“刚来那会是扫地,后来师父说我扫地手艺不错,就让我去烧火了。”
学长微微颔首,“哦,还考研了呐,那倒不错。这专业修到大成地步,都会获得一项神通,你使来我看看。”
我纳闷了,“师父可没教我功夫。”
“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所谓神通,不是师父教的,得看自身体会。”
“那我倒真不知道了。”
“如此说来,你还缺一些火候。”他顿了顿,双手撑在地上,艰难地爬起身,似乎是因为体弱身虚,但更像是懒惯了的模样,待得起身后,他才重新打量了我一回,“不如这样,我便把我的神通在你面前使一下,说不定能让你有所领悟。”
他是一个好心人,虽然萍水相逢,但已相对如故,甚至还愿意手把手教我。
我非常感动。
只见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那件怕是好几年都没洗过的脏兮兮的袍子,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且看好,这是我丐帮诸神通里最为迅捷的追风踢!”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成一道残影,一呼吸间,人便奔出十来步远,又堪堪停在路边烤鸭铺子前。
他吸气吐纳,微微一抬手,就抓下一只才搭上架子的烤鸭。
老板当即提着刀骂道,“你这要饭的,又来——”
这肥胖不堪的老板一句话还没说完,学长身子又成了一道残影,再出现时,人已站在小巷的尽头。
夕阳西下,人来人往的巷子里,充满着盛夏浓郁的汗臭味,偏偏学长挤在人潮拥挤间时,看上去又那么孤独。烤鸭铺的老板正艰难地提着刀追赶,他却站在遥远处微微笑着。
似乎从那天开始,我才发现每个丐帮心里,其实都藏在一个诗人。
可是我仍旧不明白,为什么丐帮是要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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