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鸢停了下来,手伸到背后,使劲地敲了敲。好像当时的一路奔行伤了她的腰一样。
乔使劲地握着母亲的手。
“你八叔公虽然老了,但还不糊涂,他讲的大多是真。那响声来得奇怪,虽然听起来很远,声音低微,但听起来吓人,不停地在山坳里转,长一阵短一阵。马儿听到那阵声音,竟然抬起双蹄啾啾地叫了起来。
我用嘴使劲咬着缰绳,生怕马儿跑了。马儿打了几声喷嚏,便朝着石壁后方跑去,我伏在马背上吓得瑟瑟发抖。
等转过那道石壁,来到一处山崖底下。仰头望去,山崖陡峭,瀑布飞流。再冷的天,还是冻不住流水。水流直下,撒入崖底,正好浇在一块山石之上。山石大约十丈多高,上尖下宽,在黑蒙蒙的夜色下,看起来正如你八叔公说的,是个高高昂起的龙头。而那战鼓鸣金的响声,正是从那龙头处发出来的。
事情过去几年后,我曾邀上你父亲去过几次,但每次听到的都是流水的哗哗声,却再也没有听到过那样的声音。”
刘鸢讲完,静静地看着乔。夜色在午夜的寒冷中变得更加浓烈,一阵风从墙缝里刮了进来,仿佛让火光突然暗了不少。
乔睁大眼睛望着母亲的脸,一束火苗在他的眼睛里印了出来,红光闪闪。
“后来,听你八叔公说,那是中了‘千军煞气’。”
“什么叫‘千军煞气’?”乔好奇,着急问道,
“八叔公说,那是军人的阳气太重,所以阴曹地府关不住,只等着地下阴气转虚,战死的兵马就从阴曹地府跑出来,如生人一样在战地行军,还找敌人报仇。
那些声音,就是军人的阵势,不然哪有这样的场面。听你八叔公说,不管是什么活物,如果恰巧遇上了,都会中邪而死。”
“战地?”
“是的,仰山一带是日军南下的交通要道,多次长沙会战,抗日联军都在仰山伏击,死伤多万人。这里就是湖南人抗日的战地。”
刘鸢抬头望着窗外,面朝的正是仰山方向。
窗外月光如水,夜晚婆娑,往事一幕一幕在刘鸢的脑海里流转,如冷风吹过山岭掀起的林涛。
“这手持长刀的人,大概就是风二爷了。”乔隐隐觉得母亲口中的半米长刀,定然与八叔公讲的风二爷有些关系,因为在八叔公讲到的故事中,也提到过三尺长刀。
“看着又不像。八叔公说的是砍柴刀,而这个人手中的刀,刀刃雪亮,全身乌黑。”
“莫不是风二爷的哥哥回来了。你想他本就是个铁匠,打什么刀都趁手。”
“哪能知道呢。我听那兵马行军的声音越来越大,雪也越下越大,我能看见的地方也越来越近,我紧紧地盯着龙头石,好像生怕被那兵马乱蹄踩死。
等过得片刻,马儿突然变得燥烈起来,它不停地昂着头发出嘶鸣声,并用后蹄子使劲地刨地,我终于被它掀了下来,掉进一旁的雪堆里。
等我从雪地里跪起身来,马儿开始发了疯似的绕着龙头石奔跑。我能感觉到它有多么害怕,又不敢离开,至于为什么,我总是想不明白。等到后来我说给八叔公听,他说是地府来的马魂上身,煞气上涌,把它带到了战地的炮火中。”
此时正好听到那只夜鹄放声鸣叫了起来,仿佛战场上的号角和着风吹传进刘乔的耳里,让乔觉得脊背发凉。
等过了片刻,四周安静了下来,刘鸢才开始说话。
但这时,乔从母亲的眼眶里,看到有些闪亮的东西在流转,像恐惧,又像是一股与死亡争斗的热流。
她咳嗽了一声,接着说。
“马儿的身上冒起热气,如水雾升腾,想那是身上的热力将雪融化而成。
倒也没什么,只是等到后来,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有鲜血从它的口里流了出来,撒在雪地上,红得吓人。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血流得满地都是,渐渐成了一道一米来宽的血路。我越看越是心惊,眼睛也越来越模糊。这时四周突然生出许多黑影,都是一米七八的大个子军人,还能看见马背上骑着一位穿着军装的军爷,戴着雪绒帽子。
那些大个子军人,浩浩荡荡,跟在马儿身后狂奔。不管我如何收敛心神,这些黑影就在眼里,如屏障般蒙了过来。
我好害怕,只想钻进雪里,可浑身动弹不得,等到那时我才知道,马儿到底在经历什么,我们都被死亡笼罩着,跟随着进入一场噩梦之中。
如果不是他来了,我想我大概也会疯掉。”
“谁来了?”乔瞪着大眼睛,紧张地望着母亲。
“那个从土匪手里救我出来的人。他脸上蒙着一块黑布,让人看不清面目。我后来一想,从他出现在山道上,到最后他离开断龙崖,都没有揭开过那块黑布。
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想找到他,寻他报恩,但终究是寻不到他。想来人家也是行侠仗义之人,不知救过多少人的命,不在乎我这一个。
至于是不是姓风,是不是风二爷,我听得模糊,也不敢说呀。”
乔一直在想,仰龙山里除了风正义有那本事救了母亲,再也没有别人可以办到。
但转念又想,既然人家蒙着面,刀又有些不同,救母之人还真不能妄加揣测,便低下头,想着哪天一定要去向风正义问个究竟。
“只见他从龙头石上一跃而下。”刘鸢突然说道,情绪激动了几分,“那把半米长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光,和雪光映在一起,雪白发亮。身子还未落地,刀已经斩在了马脖子上。咔嚓一声大响,马头滚落,马身奔出五丈开外才停了下来。
停下来之后,马儿还没断气,四蹄跪在雪地里,身体使劲向上支着,脖子还在不停地往外呼气,像是在挣扎着重新站起来。
我的眼泪汩汩流了出来,实在害怕,但想喊又发不出声音,像块石头堵在嗓子里。正在这时,只听他喊道:
‘阴阳两界,各有分割;即已身死,生不还来;军中之人,捍卫人间;军中之鬼,也该如此!尔等速去,饶你归阴。’
只见他又提起长刀,向着空中虚斩了两刀,呼呼有声,让那临空的雪花都滞了一滞。
等我再次眨眼,黑影全都散了,马儿的身体也向一旁倒了下去。”
“这听起来不像是真的。”一股凉意漫上乔的肩膀和后背,乔紧了紧身上的粗布衣服。
山里深秋来得早了些,再过几日便会入冬,乔突然想起仰龙峰顶的枫叶,几日后便会凋落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山风里发着呼呼的啸声,他抬起头望向母亲说,“但那长刀定然是风二爷早年手中的刀。你要是不提起,我倒忘了。”
“忘了什么?”
“能斩马头的刀,定然不止半米,你只见刀刃,没见刀柄,想是天色太黑,看不真切。
它足足有两米多长才是,像是关公的青龙偃月刀。”乔说,
“你见过它?”
“只见过木柄。”
乔突然想起风正义喜欢在风中舞棍,棍子用柞木做成,长过两米,棍一头的位置镶了铁条,另一头却没有,还留着火燎过的颜色,像是木柄戗入刀身的痕迹。
“好小子,还说只见过几次。”刘鸢说到这里,停下来望着儿子。她伸出手来,用手心摩挲着乔的短发,脸上柔情闪过,“见就见了,也没什么。”
乔没有吱声,用手中的火钳拨弄着木灰。
火光倒影在地上,随着他的手一顿一顿地闪。
“如果那个人真是风二爷,那该怎么办?”乔突然问道,
“你且听完。他走到近前对我说,仰山方圆百里,向来山民愚钝。养不起教书先生,也没几个人可教,如今就李云州一人留在仰山教授子弟,趁这份功劳,也该保他平安。说完便提起刀将绑我的麻绳斩断,朝着山里走去。我连忙请教他尊姓大名,还跪下向他磕头。
他转过身来望着我说,先生大义,自愧不如,还望李云州先生初衷不改,教化于人。
说完他便大步离去,消失在山道之后。等到翌日,我回到家中,将那夜的事讲给你舅爷听。你舅爷却说,此人武艺高强,心怀天下,断然不是风二爷之流所能比得了的。
但当我说起他手中的长刀时,你舅爷皱起了眉头,沉思半晌说,刀是刀,人是人,咱不管是谁,咱只认那把刀,既然那把刀和别人说的不一样,就一定不是风二爷。
现在想起舅舅说的话,一定是对风二爷的身份心存芥蒂。”
“什么身份?”
“都说风二爷是国民党。国民党当年弃守北京城,你舅爷心里恨着呢。”
刘鸢轻轻地点了点头,只是看着炉里的木材被烈火烤得滋滋响,
“但我觉得,国民党也是军人呢。杀过敌人救过百姓的,都是好人呢。”
“有那把刀,就够了。”乔说完,顿了顿,回过头来望着母亲,眼里多了些责怪神色,“只不过,如果真是他,我们得去谢恩才是。”
“你舅爷书读得多,是个认死理的人,当年北平沦陷,满肚子愤懑情绪,平生既恨日本人,也恨国民党,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当年我年纪还小,虽然念及救命恩情,但也设法不得,只好随它去了。
等这些年过去,得知风二爷就住在仰龙峰上,感恩之心越来越急切。却不知,风二爷是否康健?”刘鸢说到恳切处,转头望着乔。
“风二爷军人风骨,和这百里大山一个模样。”乔见无法再隐瞒,便明白地说了出来。
刘鸢收回目光,只是注视着炉灶里的火苗烧得更汪,像就要窜上低矮的房顶。
母子再无话语,便各自回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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