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做扶贫项目的村里有一条狗,我认为他得了精神分裂症,我喜欢骂他“神经病”。
初次见面,是我第一次去村里的时候,我们几名同事下了车一聊天,他便闻声窜出,很欢快地围着同事A撒娇,又是舔又是拱。A也很熟练地在他脖颈上挠痒痒,舒服得他眼神迷离、如痴如醉。问过之后才知,他便是我们所借住的村民的邻居家的狗,他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老头已经瘫痪3年了,整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躺在民政局捐赠的轮椅上晒太阳。老太太的全部工作便是照顾老伴儿了,因为有限的耕地只有在农忙的时候才能忙几天,而老头子失语失智、无自理能力,吃喝拉撒都离不开人照顾,儿女们又常年在外打工无法分担。我便鄙视了这条狗,既已有主,何必对我等外人如此谄媚,“好没骨气、好不专一”!
后来每天随同事们出去做事都路过这条狗的家门口,却自然而然地混熟了,偶尔我也学着同事们的样子给他挠挠痒,只是挠得有点笨拙,他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有一天,我们步行去另一个村子做调研,他竟然跟着我们翻山越岭,大有离家出走,与新欢浪迹天涯的态势。他时而吐着舌头在山路上狂奔,给我们“开路”,时而钻入野花丛中惊得满坡野鸡乱飞乱叫,常常淹没在花草丛中或消失在小路尽头,兴奋得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好像他终其狗生第一次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一样,致使我们不得不轻唤他的名字,怕弄丢了他,不好给他的主人交代。彼时我尚且不知,这条狗从来不被他的主人允许进入院子或屋子,只能卧在门口或另一所废弃的民房里休息。后来,我便知道,这狗的主人是村里有名的泼妇,锱铢必较、口舌恶毒,最喜欢向政府诉苦,占一点便宜。长此以往,村里便很少有人与她来往了,她只跟瘫痪失语的老伴说话,对狗也非常疏远,勉强提供一点食物给狗罢了。我恍然大悟了,原来这是一条缺爱的狗!
这条缺爱的狗总是寻求更多的爱抚。当天晚上我与同事B出门上厕所,这狗听见我们的门响,便从他家门口奔窜过来,眼巴巴地瞅着我们,想要我们把他带进所借住的村民家的院子。B说不行,如果房东知道了会不满的,房东讨厌狗,尤其讨厌这家人的狗。我们便把他伸进门缝的头踢回去,咣当一声关上门,让他断了念想。然而这狗竟然在门外蹲守了2个钟头,每当我们在院子里走动,他便在大门上挠抓,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乞求。初冬的村庄漆黑一片,温度已迫近冰点,一条孤独的狗在挠抓邻居家的门,他寄希望于两个陌生的旅人,期待着能有暖和的窝,能有爱他的主人,他的漆黑的眼珠里充满了乞求和期待,他恐惧、焦灼、伤悲、绝望,他在门上的挠抓和冲撞就像是在我的心头,拷问着我的良心。我的心融化了,我假装再次上厕所,我打开了门,趁着今晚房东不在家。那狗却不进,等我从厕所出来,尾随着我进门了,在院子里略一迟疑,跳进了我和同事B所在的房间。这样,他便选了门口靠炕的位置蹲下来,始终不安地、试探地看着我和同事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等第二天我们起床的时候,他早已经不见了,不知是被谁撵出去了,还是一大早出去觅食了。
接下来的一周,他每晚仍企图进入我们的院子,但是都因为房东防范甚严没有得逞。同时,其他同事相继离开村子,剩下我一人继续工作,不成想当晚竟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我因为要去一个村民的家里串门,需要独自走夜路,路过这条狗的家门口时,他没有认出我,追着我狂吠不止。我本来很怂,他一吠我一退,他还来了劲,要扑上来咬我,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便又惭愧又失望,以至于由怂转怒了,用手机照着亮光,抄起一根杆子,大喝一声“你妈的”,要跟他拼命!出乎所料,他快快地溜掉了。
我不喜欢这条狗了。因为我认定这是一条白眼狼生的狗——白眼狗!亏我当初对你那么好,亏我们还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快乐的日子,你……
后来他再白天见到我,便有一种暧昧的态度,若即若离,眼神躲闪。我想我懒得理你,我生气了。这狗也挺坦荡,跑到正在给他倒食的主人那里,准备饱餐一顿了。
在我离开村子一个月,再次返回村子的时候,已经是那个瘫痪老头子的葬礼了。全村的青壮年都跑去给这家人帮忙,招待亲戚、办酒席、抬棺材。狗被鞭炮声吓的不见踪迹。葬礼结束,过了几日,老头子的在外打工的儿女们便将母亲接走了,大家都说她去城里享福了,再也不用照顾瘫痪的老头儿了,再也不用下地干活儿了。她临走时托付一个本家喂狗,那人也不好好喂狗,吃了上顿没下顿,这狗便沦为他们村里的流浪狗了。
沦为了一条见谁都吠都咬,不遭人待见的狗;一条见谁都蹭都舔,使人同情的狗。
有村民说,你们把这条狗带走吧,但我们几个人在城市的生活状况,都不具备养狗的条件,况且他是一条潇洒惯了的农村土狗。于是,他只能成为一条流浪狗了。我们知道,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流浪狗的最终下场都不算太好,有时会很惨烈,不过是吉是凶,自有造化,谁又说的上呢。
我想,这就是他的狗生吧,是他作为狗的命运。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你这条精神分裂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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