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文从郝义夫妇那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那是郝翻译积累多年工作实践,编制的一本会谈会唔常用词语手稿。郝翻译谦虚地请成文"斧正",成文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来,连声说着:“向前辈学习!感谢前辈传经授宝!"
成文拿着郝翻译为后来者留下来的宝贵结晶,在院子里的花池边上坐了许久,想了许多。
院子大门上的红灯笼还亮着,静静的,不再喧闹。月亮在云层里钻进钻出,不知在想些什么,宽阔的水泥地面忽明忽暗。
凉风渐起时,成文站起身,走过被月光照亮的院子,走进自己住的楼门。
走廊里没有灯,只有两侧几个房门上的小窗户透着光。
成文看见一束细细的光柱泻在走廊的水泥地面上,那束光恰好是从自己房间的门缝里漏出来的。
“不会吧,我出门时明明关门关灯了呀!又住进了新人?”她有些疑惑,蹑手蹑脚地接近自己的房间。
从门缝往里一看,窗边的桌子上整整齐齐摆了一排个头一样大的红苹果,后面立着两瓶香槟酒。近处靠门的沙发扶手上架着一只胳膊,一个人正坐在沙发里,向前倾着身子写东西。
成文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峰辉”这个名字一直在她心里默念着,现在就要冲口而出,却又卡住了。她忽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她无法像别人那样轻松地喊他景处长或者峰辉,事实上自从他们相识后,他就理所当然地喊她小文,而她却从来没有正式称呼过他。
成文在门外踌躇的时候,景峰辉心有感应般扭头看了过来。
“你终于回来了!”景峰辉站了起来,像主人一样伸出一只手请成文进屋。
成文忐忑着,像到了别人家一样,走进了房间。
“不好意思,我又没打招呼就进来了!”景峰辉急忙解释:“我请服务员打开了房间,把东西放下后,就决定等你。”
“这么晚啦,等我干嘛?”成文走到桌前,望着那些苹果,小声地说了一句。
“不晚,才十点。”
气氛忽然尴尬。
“这是我给你带来的香槟酒!”景峰辉拿起一瓶举到成文眼前:“哎,我想请你尝尝咱军区招待所酒厂出产的‘北伦’牌香槟,现在在青城很有名气,好多人穿过半个城市来买,供不应求呐,很紧俏的。”
景峰辉转过身,靠在桌沿上,撕开瓶口上的锡纸,慢慢拧动捆在上面的细铁丝。成文默默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注意啦!”
景峰辉一只手把拧开的细铁丝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手用力摁着木塞,走到房间中央,把瓶口冲着门的方向。
成文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呯”的一声,木塞已弹到门上,滚落在地上。成文吓了一跳,本能地捂住耳朵。景峰辉把手里的瓶子竖起来,白哗哗的泡沫礼花一样向天花板喷射,顿时一股辛甜的果香味弥漫房间。
“用这个仪式欢迎你来到青城!”景峰辉得意地冲成文笑笑,揭开茶几上两个茶杯的盖子,顺着杯壁把酒倒了进去。香槟泡泡不断地从杯底向上翻涌,而一层洁白的泡沫稳稳地盖在杯面上,一滴也不溢出来。
成文惊喜而崇拜地看着他,这倒酒技术可不一般。
景峰辉盯着仍在不断上翻的气泡,对成文说:“咱这香槟,一是色泽明亮,没有悬浮物,可惜今天没用香槟酒的杯子,你看不到,二是开塞声清脆响亮,三是底部上翻的气泡持续时间长,四是味道清新醇正,这就是好香槟。”
“是因为经过了你的手,所以才是好香槟!”成文说。
“这话我爱听。”景峰辉把脸歪到成文面前,得意地冲她乐。一只手还胡噜着溅到另一只手腕上的酒液。
"等等!"成文避开他,走到床头,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手绢,双手递到景峰辉面前:“用它擦!”这是景峰辉那天从车外递给成文擦眼泪的手绢。
景峰辉并不去接,而是把鼻子凑到手绢前闻了闻:“好香呀,谢谢你替我保管的这么好,我想,它在你那里一定比在我这里的待遇要好。”
"不,应该谢谢你!"成文把手绢塞进他的手里,转身拿起床脚的一卷卫生纸,拽掉一段,蹲下身去擦地上的酒沫儿。
“你的东西,早就应该还给你了。”她说,并没有抬头。
“你嫌这块旧了吧,将来我送你一块新的!”
“我自己有。”
“那是你自己的,我话出口了就不能收回了!”景峰辉一边擦着臂腕上的酒液,一边玩世不恭地冲着地上的成文说。
成文擦干净地上的酒渍,站起身,把废纸扔进墙角的纸娄,在脸盆里洗手,擦干。
一杯酒递了过来。
“来,我们干一杯!”景峰辉说
“为什么?”成文接过酒问。
“庆祝你到草原军区来呀?”景峰辉的杯子碰了一下成文的杯子,一仰脖,一杯酒进了肚。
“这有什么好庆祝的。”成文端着酒没喝。
景峰辉想了想:“那就为我们的相识吧。”
成文一仰脖,一杯酒进了肚。景峰辉看着一楞,又很高兴,他像孩子似地说:“谢谢你,你真好!你觉得这酒的味道怎么样?”
“又甜又涩,有点酸味儿,主要是苦味儿。”成文转着手里的杯子,低着头说。
“我还以为你喜欢呢,小香槟在我们男人嘴里就是甜水,哪有那么多味道?”
两人分坐在沙发上,忽然没话了,房间陷入沉默,香槟在瓶子里发出“滋滋”的响声。
“你们那学员队长肯定不是东西!”景峰辉突然说了一句。
成文的肩膀抖动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是没在军校呆过!”景峰辉说。
成文咬紧了嘴唇。
“告我是谁,我收拾他。"
成文吃惊地看着他,他的话貌似漫不经心,却斩钉截铁。
成文看着手里转动的杯子。
过了一会儿,她微微一笑,平静地说:“快意恩仇?不,这些天我几乎想通了。我父亲回乡教学也是受了别人的排挤,他曾经说过,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转化的,一件事情从不同的角度看,结果会是不同的,从这面看你受到了打击和毁坏,从另一面看,你也许得到了激发和重塑。这些天我在试着去看另一面。"
轮到景峰辉看着成文吃惊了。半晌才说:"你太理智了,理智得与你的年龄不符,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看样子小人有时还真是优秀的催化剂。我相信害人者总会受到惩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喝了口酒,又对成文说道:“其实不瞒你说,我私心里还感谢那个小人呢!"他冲成文眨眨眼:"没有他,我怎么能遇到你呢?”
“你刚才在写什么?”成文转移了话题。
“我在给主任写明天的发言稿,等你的时候就顺手写了一些。你晚上去哪里了?”景峰辉追问。
成文讲述了郝翻译夫妇。讲到郝翻译受伤,他的妻子和儿子。景峰辉一直蹙着眉头听着,没有说话。
“我来说件正事吧。”景峰辉一仰脖把一杯香槟倒进嗓子里。
成文一惊:“什么正事?”
“你的事已经报到了方主任那里,去不去边防就听他一句话了。明天中午给英模团送行,方主任要出席。”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好像怕被人偷听去一样说:“到时我带你见他一面,你直接跟他说你想留下来,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成文看着酒杯里的气泡,不语。
“现在中苏边贸刚刚开始,我周围几个朋友下海去做生意都赚了钱。咱们省有两个边境口岸,近水楼台,得天独厚,我知道军区后勤部那边正在筹备成立一家边境贸易公司,筹备办正缺人,你去那里最合适不过了。明天你就说想去那个单位。”
成文看着景峰辉把边贸公司的名称一笔一划写在一张纸上。
成文虽然刚来几天,却多次听到这个公司的大名,人们说起这个公司无不渴望仰慕。部队办公司是个新鲜事物,尽管还没有正式运营,但是声名远播,不光名字如雷贯耳,一些准备进去的人物也个个不凡,不是实权人物的家属,就是他们的子女。
“他们特别需要你这样的专业人才,你要是留下来进到这个公司,将来就是元老呀!我见面都得叫你成总,你认我不?”景峰辉开玩笑。
“放心,别说这辈子了,下辈子你变成什么我都认你!”成文说完就后悔了,刚才那杯酒喝得太猛,现在身子渐渐发热发飘,脑子开始不听使唤。
她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对景峰辉说:“已经十一点多了,你该回去了,一会儿大门就关了。”
景峰辉坐着没动。两人都不说话了。窗外传来风过树林的沙沙声。
“本来挺平静的,怎么忽然起风了,看样子要下雨了,来场大雨天气就透亮了。”景峰辉又喝了一口酒。
"回去吧,你…家里人…还等着你呢!"成文低声说了一句从来也不想说的话。
景峰辉的身体不觉抖动了一下,他默默地看着黑黢黢的窗外。房间里又陷入沉默。
景峰辉终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你早点休息吧,我先走了。明早别睡懒觉啊,早点过去吃饭,要不我还来骚扰你。”
景峰辉脚尖冲着门口,身体却对着成文,脚下并不挪动。
成文也站了起来,低垂着眼睛说:“再见。”
景峰辉慢慢地接近门,拉住了门把手,他回过头来望着成文,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成文慢慢抬起朦胧的眼睛,声音低沉却坚定地说:“好吧,明天见!”
门关闭了,留下一屋子寂静。
成文坐下来,独自饮着剩下的半瓶香槟,并不知道什么滋味。酒喝光了,她就一直托着腮呆坐着。窗外,天上的月亮又被乌云遮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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