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直到我老,你还是那个清纯少女的模样,一点没变;而且,原来模糊的面容和轮廓,现在竟越来越清晰。如果我是画家,我会拿起画笔,廖廖几笔,便能勾勒出沉睡在我心中经年的那个美仑美奂的你。
可惜,我不是画家。甚至,我也不能用文字把你描绘出来,虽然,我很想把这个世界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一一呈现在人们眼前。我有这个动机和愿望,也曾数次尝试过:写一首诗,讲一个故事,或者,拍一部微片,让陌生人分享我的美妙经历,让和我一样行将老去的人从中汲取些许青春的美感与青春的活力。
但结果屡屡让我失望。
前几日,我约几位老友在谷城堰河住了一宿。热闹罢了,回到民宿,已过三更。村子渐渐安静下来,一轮明月高高悬在山顶古柏树冠上,溪水滑过岩石,从黑不隆咚的灌木丛中顺流而下,叮咚作响。我和老阮同住一室,许是酒精作怪,他一躺下,就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废话,末了,他忽然有些伤感地告诉我,他在部队挺喜欢的一位女战友,上个月因乳腺癌过世了。之后,好一阵子,老阮不再做声。
两个大男人静默的那一刻,月光打窗口溜进来,溪涧的凉风轻轻晃动着白色的窗纱,初夏之夜,我不禁打了寒噤。
老阮与女兵的故事,我听过两遍,那一晚,他带着忧伤而甜蜜的调调,又给我讲了第三遍。
女兵长得并不漂亮,当年的老阮却是一表人才。之所以能打动老阮这个风流才子,我相信,并不完全因为这位女兵的父亲是基建工程兵部队的副参谋长,母亲是北京301医院的一名军医。老阮给我讲了和这个女兵在一起的许多往事,她是怎么照顾他,给他买这买那,让她父亲给她从北京寄整条的中华烟,整箱的厅装洋啤酒,找她父亲的战友帮这个农村兵提干,等等,这些都不在话下。我始终坚信,打动老阮的,绝非这些人情,而是香水——女兵身上偷偷喷洒的那几滴法国香奈儿香水!老阮只提了一回,这个细节被他忽略了,但我却没齿难忘。
女兵为接近他,有一回,她提早跑到车队,跟副驾驶串通好,趁老阮没上车,悄悄钻进驾驶室,往中间一坐。
老阮所在的部队驻扎在鄂西南某矿区,每周日早晨要到附近城市里去拉给养,师部的几个女兵也喜欢搭车队的顺风车,到城里去逛逛。据老阮描述,那天,他动作猛了点,钻进驾驶室时,差点一头撞进女兵怀里。本来,驾驶室突然多了个女兵,就把他吓得够呛,再闻见一股他一辈子从未闻见过的淡淡的神奇香味儿,老阮即使立马晕过去,也纯属正常。他一下子从车上跳下来,红着脸,嘴里不干不净,从车头绕到右边,拉开车门,冲着副驾驶咆哮:
“你给老子滚下来!”
他恼火的是副驾驶这个新兵蛋子。副驾驶哆哆嗦嗦被他一把拖下车:
“这是个什么情况,你讲?!”
女兵圆圆的脸,皮肤挺好,眼睛虽小点,却是个双眼皮。毕竟是首长的千金,见过大世面,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女兵从车上一跃而下,拽起瘫倒在地的新兵,冲着老阮叫喊:
“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吗?!我又不是非得搭你的车?!”
女兵拍拍新兵屁股上的灰,安慰他:“没事,我走,不影响你们团结。”
说完,白了老阮一眼,将挎包朝肩上一抡,真走了。
老阮愣在那里,他没看见女兵眼眶里的泪,却下意识地吸吸鼻子,仿佛想把这阵阵令人眩晕却又沁人心脾的神奇芬芳,留在肺里,留在……
多年以后,老阮的女儿从国外回来,在机场,当女儿拖着行李箱款款走来时,他又闻见当年女兵身上散发的那阵阵幽幽袭人的奇香。
……夜深了,窗外一片静寂。后半部分,老阮讲得断断续续,我想着自己的往事,似听非听。睡了一气,黑暗中,我忽然问他:
“老阮,现在——这样说吧,你告诉我——这会儿,对,此刻,你还记得你的那个女兵身上的味道吧?”
老阮翻过身,坐起来,在被窗前树叶弄得支离破碎的月光中,我能感觉到他双眼亮起来,盯着我。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老阮往后一躺,说:“这一辈子也忘不了!香奈儿,法国产的,她母亲解放前在巴黎留过学。”
接着,又补充道:“何止是味道!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泪花一闪,我至今难忘啊!”
接下来,我俩又眯了一气。大约天快亮时,我给他讲了另一个故事。
当然,这故事与那位轮廓渐渐清晰的清纯少女有关。
多少年了?二十年抑或三十年?那时,我二十四岁,你呢,顶多十七岁,或者,十九岁。谁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谁知道我是谁。只是偶然碰见,只是敲错了门,只是一大清早太阳刚刚出来。一切已成定局,即便人生是一出戏,上帝也再无可能给你我相识相见的机会,我也永无可能告诉你事情的缘由和真相。
但我记得,记得你住在这里。
繁华的十字街。名声显赫的鼓楼商场。破败的家属院——镜头再摇——并排两栋旧楼。乱七八糟的老电线。院墙边砖砌的水泥乒乓球台。几棵高高的枹桐树。单元口垃圾道外溢的垃圾。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在五楼楼梯口格子上蹦跳……如今,它们都不存在了。如今,这里是个花园广场,广场中央是喷泉,清晨,有人溜狗,有人跑步、打太极拳;黄昏,一些孩子在这里玩耍,成群结队的大妈们在这里跳舞。姑娘,你在哪里?
二伯住在这个贫民窟似的家属院内,五楼。二伯是街道刻字社的匠人,一生经历复杂坎坷。三十几年前这天,他病入膏肓,卧床不起,很想见我一面。星期天早上,我去了,却跑错了单元,结果意外地敲开了你的门。我在想,见到我,二伯还有气力把他一生的传奇故事告诉我吗?我见到二伯,又能拿些什么来安慰他?门开了,阳光打门框射出来(此楼南北向,却把门开在北面,八九点钟时,夏日强光刚好从北面阳台射进,穿过整个筒子间),天哪,金灿灿的阳光中,竟裹着一位穿件无袖短衫的青春少女!她眼睫低垂,双臂抬起,一边盘发一边将木门开开。
“你找谁?”这声音仿佛来自天籁。
可人的阳光勾勒出少女的轮廓,少女圆润光滑的手臂上细细的绒毛亮闪闪地在我眼前闪亮,一缕缕逼人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刹那间,我双目失明,大脑一片空白。
“请问你找谁?”少女微微浅笑。
我找谁?杂乱无章的院落,肮脏的楼道,躺在床上哼唧的二伯,即将到来的死神……我眼前一片漆黑,定定神,直到看见少女慢慢放下手臂,直到看见那把暗红色的檀木梳子。
我找谁?姑娘啊,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在这个让人避退三舍的古城一隅,没有维纳斯,没有女神,也难觅仙女的踪影,可你是什么?
萍水相逢,视同陌路,我与你的时光就定格在这个瞬间。是命中注定的吗?生与死,美与丑,黑暗与光明,该去向何方?冥冥中,我似乎早已得到命运的暗示。
对不起,姑娘,我敲错了门。
对不起,姑娘,我敲对了门。
多年以后,我仍刻骨铭心地记着你,思念你,祝福你。从你把门打开的那一瞬间起,我一路走来,假如走在最丑陋最阴暗的地方,美和光明突然出现,我再不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再不会感到意外。谢谢你,姑娘!你值得我一辈子铭记。
老阮还在睡,我的故事讲完了——
简单!
2019.7.10 御珑湾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