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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春去学拳的时候,师父就教了一招单换掌。师父说:
“你是钝根,练这个,七年当有小成。”
刘大春就回去练。
刘大春是给垃圾站看大门的。垃圾站有个窝棚,他就住里面。五点起来,就在当院里练起来,使个“青龙探爪”,扭着身子,绕着圈子,一圈八步,每步一摆一扣。练到累了,一扭身,“叶底藏花”,下手穿上来,上手穿回去,又反着绕起圈子来,还是一圈八步,每步一摆一扣。
九点,老王就来了。老王是收旧纸箱的,也收旧书。每天早上蹬着三轮,到小区门口一停,摇起铃来。一摇铃,这里的老头儿老太就知道他来了——不会错,单双日子都有数——携着自己收罗的纸箱下楼。
老王从车上拽下称来,一边称,一边对一个老头儿说:
“老李,还活着哪。”
老李哆哆嗦嗦地晃着头:
“是(日)你娘,你死了我还能活着呢。”
老李年纪大了,说话漏风,是不动了。
老头老太的纸箱都是拆了扎好的,老王收了纸箱,就放车上一摞摞摞好。有小年轻也来送,都是整个的纸箱子,大的套小的。老李就说:
“小伙子,你得拆了叠好。”
小年轻不好意思,连说抱歉。老王说:
“没事儿。年轻人忙嘛。”
老王收了就跑另外几家小区,到九点,差不多一车了,就上垃圾站。刘大春还在转圈,日头高了,地下洒的都是汗。老王点支烟,看他转圈。老王喜欢看他转圈。刘大春虎背熊腰,身上的肉都突出来,一步一步稳稳地踏着。老王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老家推磨的事儿来。他爹死的早,自己姊妹多,他就天天给人推磨,赚可怜的几毛钱。
大春转完了,老王就问他:
“你还得转几年?”
“还得六七年吧。”大春拿着手巾擦身子。
“这有啥用呢?”
大春乐了:
“大爷,这就是个玩儿。”
大春又转了两年,师父没了。大春起先不知道,是老王收旧报纸,报纸上登着。老王来找大春。大春收拾了衣衫,剃了头,刮了脸,来师父府上。那天师父头七,自己大师兄接着。大春叫了句:
“师哥。”
就流下泪。
师哥也有点哽咽。那天人忙,师哥就把他交给小辈的弟子。小辈的人让烟让茶,这是把他当客人了,他才说自己也是老师门下的。小辈言语更恭敬,问他学了哪些。大春就说:
“就学了个单换掌。”
小辈就说:
“哦。”
言语就淡淡的了。
大春回来,还是每天转圈儿。到了师父百天,他再去,是二师哥接着,来人不多。大春一问,才知道大师哥给人打了:北城一个李老头说董万生教的徒弟不行,大师哥去拜访,给老头几下给打了膻中穴。师哥回来,气得吐了血。俩人是闭门切磋,但不知咋地,城里道儿上都知道了。
大春听了,回去袖了几斤果子,来找北城的老头,说来拜师。老头没见着,接着的,是老头的徒弟。徒弟请大春落座,聊了两句家常。徒弟说:
“老兄别怪,您怕不是来拜师的吧。”
大春就不装了:
“我是董万生的不肖徒弟,今天来是想见见高山。”
徒弟说:
“这都是讹传。讹传。家师并没有说那番话。”
大春只是一句话:
“我是个粗人,就想见见高山。”
又说:
“我礼都带了,谁接?你接?”
大春看着徒弟。
几个年轻的,火气大,早就坐不住了:
“撒野也不看地方。”
过来踢大春。
大春站起来一旋,“青龙探爪”,那人就被推趴在桌子上,茶碗掉在地上,碎了。大春说:
“还有谁?”
又来了俩,都倒了。
那徒弟很为难。他练拳不是个儿,才做的待客。正在踌躇,里面跑出一个人,过来说:
“老师里面请。”
大春看也不看旁人,就进去了。
后面一个院子。院子里一棵桂花,开得正香。一个老头站着:
“话不是我说的。”
大春点点头:
“可是我们门下师兄弟都散了。”
老头叹口气:
“拳脚还是兵器?”
“不会别的,就会个单换掌。”
“好。”老头摆着三体式,等着大春进来。
大春奔几步,进去穿手,一扭身,要使“青龙探爪”,就给推了出去。大春摔在砖地上,生疼。大春眼眶红了,忍着不哭,一声不吭,出去了。
徒弟忙来看老头。老头说:
“董万生还是教了好徒弟。”
又叹一口气。老头看自己脚下,自己比刚才往后退了半步。
大春回来还是转圈。老王来看,摇摇头:
“你转得太急了。”
老王又想起自己小时候转磨转得快了,把磨碾子推坏了。
大春不听。
隔五天老王再来,大春病了。躺在床上。老王上街买了药,给大春熬。大春连喝了几天,好了。还是躺在床上。老王说:
“你咋不练了?”
大春说:
“不练了。”
老王屈了屈手指:
“还有三年不是?”
大春说:
“咳。就是个玩儿。你还记着呢?”
一歇歇了半年,这半年,老王来得勤。老王收来《故事会》,拿来给大春解闷。有几次,收来几册武侠小说,就自作主张给大春放下了。大春闲得无聊,随手翻了翻。看到里面写一个叫洪七公的教一个叫郭靖的武功,叫“亢龙有悔”:左手一个圆圈,右手推过去。不仅哑然,摇了摇头,放下,心里说:
“不是这样的。”
当天晚上,月亮上来。他在院子里擦身子,看着天上,又想起里面说的“亢龙有悔”这招,忍不住踏了一步,接着又踏了一步,两步,三步。
大春就这样又踏起圈来。早上老王见了,就说:
“我就说嘛,这小说还是有用的。”
大春笑了:
“不是这样的。”
这样转了四年,有一天早上醒来,洗过脸,在院子里转圈,转到一半,大春福至心灵,猛地一矮身子,反向踏了一步。大春能记得自己背后“大龙”一响——他们门里叫脊柱为“大龙”——不是真响,但大春真觉得好像有条龙翻了个身,叫了一声。
他想起师父的话:
“七年当有小成。”
他知道自己成了。
他心里却很平静,烧了水,吃了馒头,等着老王。可到了十一点,老王还没来。第二天也没见人。他就去老王家寻去。老王正坐在床头,见了大春,指指自己的腿:
“炸筋了,老毛病了。还得过几天。”
又说:
“你帮我收几天。我不去,黑老张能把我的老主顾抢了。”
大春说行。
那天开始,大春就蹬着老王的三轮车,到小区,摇了一阵铃,隔了一会儿,老头老太来了。一个老头儿头不住地摇摇晃晃,见了大春就问:
“老王没了?”
大春笑了:
“腿疼。我代两天。”
老头就说:
“是他娘,我以为他没了呢。”
大春收了这家,就往另一块儿去。那块儿有两棵桂花,正开得香。大春想起了啥,收好了,就骑着车子去了北城。馆还在,他进去。一人问他找谁,他看着那人,想起来就是当初他揍的那个人。当初接待他的人不在。那人还在疑惑地看着他,大春笑笑:
“我找李老师傅。”
“师爷早就不在这儿了。”
“知道去哪儿了么?”
“不知道。”那人回头问其他人:
“你们知道么?”
“好像在城北养老院里。”一个人在角落里吃盐水花生,说了一句。
大春道了谢,就出去了。
那人看了看,说:
“怪了。一个收垃圾的也知道师爷?”
“正说明咱们派兴旺不是。”那人一掰花生,汁水喷出来。他手一抖,花生差点掉了,忙用手接住。
大春出了门往敬老院来。到了门口,一个护士一样的人冷脸问他找谁。他说了名字,还以为护士不让进。护士说:
“302。过来登记一下。”
他登完记,往302来。一推门,看见老头穿着驼色衣服和裤子,戴个帽子,坐在摇椅里,手里拿着拐杖。老头老得厉害,说:
“你来了。”
大春说:
“还记得我?”
老头说:
“你不是小周嘛,三妹妹家的。”
大春说:
“我不是小周。我是刘大春。”
老头说:
“哦哦,记得记得。”
大春问:
“记得我啥。”
老头说:
“你是二表姐家的。”
大春点点头,指着桌子上的果子:
“这个,你晚上烫软了吃。”
老头点点头:
“哦哦。”
大春心里一酸,出了门。
老王刚好了没多久,又起不来了。大春去看他,老王躺在床上。大春说你腿又犯病了,老王说:
“没有。”
顿了一顿,喉结抖了抖:
“胃里长了个瘤。”
半天又说:
“怕是再也看不到你打拳了。”
老王病了俩月,大春再去看,老王已经没了。他的车子停在当院里。大春摸了摸车把,问埋哪儿了。老王家人说埋西郊了。大春想去坟上拜拜,先去剃头刮脸,理发店的师父说:
“老师儿,染一染呗,显年轻。”
大春才知道自己头发花白了。
大春才四十二。
他去老王坟上看,新修的土堆,褐色的,草还没长。他站了一会儿,在坟前走起圈来。
十月刚下了霜,没有风,太阳暖暖的。可大春走着走着,心里觉得哪儿不对付。他一反手,想打一个单换掌,脚步却怎么也扭不过来,就这么停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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