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村包产到户,土地、牲口、粮食按人头和工分来。
先按照人头分,每个人二亩,先分山地,再分平地和坝地。分的时候工分多的社员优先……”
分地后,老神仙看着自家地里泛着金芒的麦浪,撅一穗麦子揉搓。搓下的麦粒两头尖尖,中间划一条不浅不深的沟,像只胖乎乎的小船。他把麦粒扔进口里咬一咬,张开豁牙漏齿的嘴傻笑:我活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麦子。
让全村人纳罕的是村东二娃婆姨。五大三粗,脸黑得像锅底,自从嫁过来之后她就说不会干农活,村里什么活轻干什么。时间长了村里人都笑话她,她也乐得自在。
“二娃婆姨,你也上山?”月生看见她头一次扛起一把大撅头,异样地问。
“我咋不能上山,地都分开了,我不干谁干?”二娃婆姨咧开大嘴哈哈呵呵,忙忙活活走了。
回到家,月生刚准备说二娃婆姨的事儿。他婆姨先开口了:
“妈呀,谁能想得到,二娃婆姨是个庄稼好把式,牮地、下种、保墒……没有一样不会,见天儿从山上回来都背一背猪草,我看他比三娃干活都泼实。”
月生哈哈大笑,弄得婆姨一脸迷糊。
自从包产到户之后,全村仿佛赶集一样,一夜之间全忙活起来。村里的庄稼地就像打赛赛一样,一家比一家好。从绿铮铮的玉米、高粱、大豆田经过,村民一脸高兴:这庄稼长得……
人人都把心放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一下子冷落了修路队。一时间,你请假我告休,一天来不了几个人。李根儿急得叹气,可他自己的地光靠婆姨一个人也挛捂不好。要是春不种,哪来的秋获,所以农忙时也得到地里招呼。
叼叼哒哒地,抽空才能到工地干干活,今天你来明天我来,修路队好像成了游击队,一天的进度更是停滞不前。有人开玩笑说“这路修得好,越修越短了。”
李根儿和大家一样打游击,虽然身不由己,但是脑子里始终没忘记修路这件事。他也到老神仙家里跑了几回,每次老神仙都夸地里的庄稼好,夸他种的烤烟今年长势最好,硬要李根儿回去带几串,似乎没心思听他说话,这可急死了李根儿。
随着时间的推移,修路和种庄稼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工地上冷冷落落,田地里红红火火,而且田地里越红火,工地就越越冷淡。农民实在,看到自己的劳动换来的往年过年过节才能吃上的白米白面,就认定了这条路。一旦这群人认定了什么,你用九头老犍牛都嫑想拉回来。
看着修路队一天不如一天,李根儿急得嘴上起了几个火泡,他天天和月生商量,可就像手里捧着一堆乱麻,越抖擞就越乱。眼看一年就这样过完了,农民们的腰包鼓了,囤子满了,脸蛋儿圆了,心里更不想着修路这件事儿了。
李根儿和月生看见冬天来了。这老不容易等来的农闲,他们可得抓紧了。
人一旦松劲儿了,再想打起精神来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李根儿挨家挨户叫人修路的时候就体验了人没有精神头儿的滋味。农民是极易满足的群体,能吃饱吃好就让他们沾沾自喜了,再也不想别的了。
本来李根儿想,路已经开始修了两三年了,虽然今年稍稍撂了一阵儿,但是就像学习过的“a,o,e”和“1,2,3”一样,再学起来还不是松快得像下坡坡儿一样?
“修路?能顶吃还是能顶喝?”
“一年在地里用点劲儿,婆姨娃娃就能吃上白面馒头。再鼓劲儿个一半年载,过年过节就不缺肉吃了。你说修路修了三年多了,修出几袋儿白米白面来?”
“好我的李根儿哩,看着地里的庄稼,你总不能让它烂到地里吧。这阵儿虽然是冬天,可是农民哪里有闲的时候,你也知道冬天在地里拾掇拾掇,送送肥,深挖地,修整修整地塄,一年会多打多少粮食!”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们家的事儿我这个婆姨做主,修路队我家是不准备参加了。石头林里能种出玉米麦子来?”
李根儿好话说了几笸箩,月生听了几担风凉话,还是没几个人答应去修路。两人灰臊臊败下阵来,回到家里木木地看着窗外的月亮和家里白森森的婆姨出神。
说实话,包产到户之后,农民的生活发生了大变化。李根儿想得更远:人家村子都通电了,这里依旧点着煤油灯。等着人家来帮助,还不如自己帮助自己。可明知道村里亟需一条路,为什么大家都不理解呢?
人的思想一旦被纠结,就会像老驴推磨——旧圈里转。找不到思路的时候,这种纠结就会越来越顽缠。李根儿思索着自己几年来为了村子付出了多少,难道自己做错了?可错在哪里啦,他实在找不出来。
第二天到工地去,迎面碰见老神仙,他只顾低头想事,差点和老神仙撞个满怀。老神仙正准备开骂,一见是李根儿,连忙堆起满脸褶子的笑容,要是用放大镜一看,老神仙的脸就是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
简单拉了几句呱,老神仙从头到尾就听见李根儿埋怨了。他心里纳闷:李根儿从来不这样啊。掏出旱烟锅,两人圪蹴在玉米地里抽烟。
冬天的晨阳照在割掉玉米杆后留下的一根根短杆杆上,形成横成排竖成列的一地影子,看上去就像围着两个人的一地士兵。
“……”李根儿抽烟时闭嘴不说话,嘴里只要得闲就唠唠叨叨,说自己太逞能,自个儿“找了个筛筛——尿不满”。
“看见对面的一坝水吗?”不等李根儿接茬,老神仙继续说“要是不给水坝留水渠,最后的结果就只有一个:坝垮水流。”
“你现在就和没水渠的水坝一样,只有找到水渠,你这一坝水才既不会垮塌,又能把正事做好。”
李根儿听了,脑子里哐啷一声,世界好像比以前亮堂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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