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年方六岁余一月,来到他身边。
总喜跟着他到处跑,牵着他白色衣摆,嘴里一刻不停地念着:“师父师父……”
喜欢瞧着他眉目宠溺,拿她没法的无奈表情,皱着眉加上轻声的呵斥,却也是软绵绵的,“当归,别闹!”
有时还会亲昵的捏捏她的鼻尖。而那时,她总会笑眯眯,眨着无辜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瞪他,让他败下阵来。
他会叹口气,摇头,并不拆穿她,眼底藏着溢出温水般的笑意,眼波清柔,说:“也罢。就饶你这一次罢。”
那一年,他不过也只有十四岁。
这里山明水净,天高树翠,四季如春。
这里的人们啊,淳朴热情。总让她想起一本书上的四个字:岁月静好。
每一到夏天,甚喜缠着他下河采摘莲叶莲花,于是一叶扁舟,穿梭于红白绿之间,女孩翠衣罗裙轻荡,水波招摇,天真烂漫,少年白衣翩翩,惊鸿一瞥,羞煞多少美人眼。
此去经年。
江南水乡的日子终是到头了。
那一年,她十六,他二十四。
她正端端正正地坐着认真练字,一笔一划,一横一竖。
而他也收起脸上常有的笑意,板着面庞,目光犀利,时不时批评几句。一挨批评,她就露出委屈的神色,令他甚是好笑。
于是,院外传来一道尖利刻薄的声音:“圣旨到!”
两人同时一怔,对望一眼。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永乐公主,年方十六,十年期满,特此召回宫中,梳洗整扮,除乡土之污秽气息,耀公主之大气端庄……而昭寻将军,既已弃官归乡,朕感念卿当年为国尽忠,十岁逼退蛮夷,十二岁收复失地,十四岁起,十年如一日地教导公主,特赐封为外姓瑾昭王爷,封地南浔,即刻生效。钦此!”
刺耳。
这声音真真刺耳难听至极。
虽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却依旧防不胜防地到来。
她默然,怔怔盯着地面,不动不响。
一片沉寂下,难免听见些宫人随从们窃窃私语。
直到那一抹熟悉的声音响起————
“臣接旨。”
只三个字。
她蓦然抬首,他已站起身来,对上他一贯温和清明的神态,只是这一次,她清清楚楚地瞧见,他眼底再无半分笑意,涔涔如古潭无波,身形笔直,傲然挺立,自带一分王者之气。
当年的他,意气风发,锋芒毕露,不知收敛,功高震主。
他明知皇帝是在防备他,专门让他捡个闲散廉价的王爷当啊。
她不忿,却在他沉寂的目光中沉静下来。
十年。
不长不短,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与他相关。
车外柳絮飘飘,一路西行,终是到了长安。六岁以前的记忆已然模糊,一切如新,仿佛她才是那个异乡人,而非宫人们所说公主的故乡。
进入宫内,见到那年轻的帝王,才知当年母亲送她出宫,是不想她陷入宫中的皇位之争,恰巧昭寻父母欠了母亲一个人情……
一切都顺理成章。
皇帝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此次回来,并非恭迎她,而是疆界恰巧有一桩联姻,她的年龄刚好相符。
望着皇兄那狰狞抽搐的笑容,他说,附在她耳边,亲昵如尔:“朕的好妹妹,枉你母妃一片苦心,却忘了,你始终是皇家人,最尊贵最可悲的皇家人……永远也逃不掉。”
回宫十余天,每日都是那些皇家礼仪,一步步学,极其累人,嬷嬷管得很严。
她逐渐沉默下来,一天几乎不说一句话,终于明白母妃为何不顾一切地想把自己送出宫去。
这里会把人逼疯。
公主大婚,举国同庆,大赦天下,去往边疆。
同年,瑾昭王爷以谋逆罪被诛,施车裂之刑。据说,身体分离最后一瞬,他微微笑起来,望着蓝天,远方依旧青山碧水,似锦长明。
经过那场皇位之争,腥风血雨,皇帝终究疑神疑鬼,日夜不安,斩草除根。
那一夜,她独坐于窗前,信鸽送来了远方的消息,指尖颤抖,展开,“陌上花开,望念卿安。知尔当年,之子于归。”
字迹潦草,却不失坚毅之气,他一生未曾料到竟是这样的结局罢,她默默看了许久,收起,微笑,看向窗外,大漠黄沙,烽烟四起。
倏忽忆起当年拜师,他说:“希望你,忘尔之不及,增尔之勇毅,守尔之初心,不弃不怠,不骄不躁,平和而不懦弱,温柔而不执拗。方为我南昭寻之徒。”
然后,一拜,二拜,三拜。
从此,山高水阔,离家万里,去到江南。
小女孩稚嫩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以后师父在哪里,当归就在哪里!”
信誓旦旦,笃定的语气。
多么可笑。
还有江南特有的采莲调,悠转浅吟,如婉约的江南女子,蹙眉、娇嗔……
每一个细节,都不曾忘记。
离别时的三拜谢师。
她拜完起身欲走,却听身后传来:“我们不再是师徒罢!”竟是笑吟吟地语气。
她诧异转身,见他立于树下,悉悉索索的阴影投射下来,神情晦明晦暗,辨不分明,依稀瞧见他在微笑。于是她也勉强勾起嘴角,点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知道他不愿她哭,才一反常态地憋出这样一句话,那么,她也不会让他看见她哭。
而今听闻这个消息,却也哭不出来。也罢,师父,就饶我这一次吧。
她抬眼,那一抹白影似乎隐隐立于树下,轻轻缓缓地牵起一抹笑意,一如当年。
她瞬间眉开眼笑,足尖点地,忽略下人们惊恐的眼色,纵身轻盈一跃,四周急速变换,树和白影都消失了,她却觉得安稳。
从今往后,山高水阔,任尔于飞,再不受约束。
当寻南里,之子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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