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满堂(一)

作者: 瓦尔登湖的蓝色乡愁 | 来源:发表于2018-12-20 22:35 被阅读0次

    一条幽静的校园路,被两排粗壮敦实的小叶榕一分为二。不知这些树,究竟在这里扎根了多久?以至于褐色的树干上,挂满胡须。时间,日夜编织,像一位能工巧匠,用稀疏的绿叶,弥合了空间上的缝隙。抬头,似有一顶绿色的长篷,覆盖在灰蓝的苍穹之下,一直绵延至视线的尽头。

    这条路的右边,是一排鳞次栉比,六层楼高的教工宿舍区。它的外墙统一呈朱红色,窗户统一呈深蓝色。楼下草木苍翠,空气里氤氲着薄薄的静谧感。

    那排绿油油、矮墩墩的是金桂树。一到八月,色泽金黄的桂花,呼啦啦醒来,好奇地挤在绿叶之上,争先吐露出生命的芳华,把这里的空气变得甜丝丝的。

    此时,已到了春华秋实的十月。桂花已凋敝,清芬已敛尽。只有那红彤彤的石榴,还挂在枝头,细长的树枝,因为这份甜蜜的负担,而谦卑地弯下腰。

    今天,校园里静悄悄的。向凯南不紧不慢地从学校北二门走进来。秋风使坏,试图掀起他那几缕盖在头顶上的稀疏黑发。但是,那几缕黑发很厚重地贴在头皮上,异常争气地纹丝不动。这样一来,他的聪明就显得不那么明显。

    他个子不高,却很结实。喜欢喝酒,酒后擅长讲笑话(因为性格颇为内向,所以不喝酒时,整个人的状态有些木讷)他也喜欢听别人讲笑话,眼角在笑的那一瞬间,总会开出两朵精致的雏菊。

    今天的他,健康的肤色上更是透出一层枣红。不知,又在哪个饭局上,跟朋友小酌了几杯。他的步伐不紧不慢,嘴角牵起似有似无的笑意。他的家,就在这条路的尽头,跟学校二食堂仅仅隔了一道铁门。他本该一直往前走,走到铁门处再右拐进去,但他偏偏在半道上拐了弯,往十九栋二单元走去。

    “笃笃笃””,向凯南伸出两根手指,弯曲着,轻叩着眼前这扇铁门。“咔嚓”一声,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矮矮胖胖,慈眉善目的老人,她就是向凯南的师母。

    只见她满脸堆笑。“向凯南,快进来,快进来。”师母热情而又和气地把他迎进了屋,接着去沏了杯云南普洱。

    “你们易老师还在午睡。”师母一边笑着,一边试图把沏好的茶放到向凯南面前。

    “师母,你不要去忙,这些事情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向凯南落座后,两手原本是交握在一起的。此时,赶紧伸出,双手接过茶杯。

    其实,他已经是这个家里的常客。易老师是这所财经院校“会计系”的博导,而向凯南又是易老师带的第一届博士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因此跟恩师成了邻居。加上易老师和师母待人热情,师母又做得一手好菜。向凯南过来蹭吃蹭喝,是常有的事。

    “师母,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向凯南的手又重新交握在一起,并不停地来回搓动。“师母你看,下个月的十九号就是易老师的七十大寿。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今天中午我和李杰还有几个师兄弟在一起商量,今年无论如何也要给易老师过一次生日。这件事情您们不用操心,我来办”。

    在说的过程中,师母专注地看着向凯南,认真地听着,中途微微颔首地“嗯”了两声。向凯南却显得有点紧张。因为眼前的师母可不简单啊!

    “聪明”是师母与生俱来的能力。“善良”是师母做人的底色。“全力以赴,力争上游”,是师母做事的准则。正因如此,她还未满三十岁,就被任命为“红旗玻璃厂”的厂长。后来到学校工作,由于能力突出,担任“贸经系”书记一职,直至55岁退休。

    “向凯南,你们是怎么知道易老师下个月十九号过生的?”师母语气充满好奇,表情显得有点严肃。

    “是无意之中看了易老师的身份证。”向凯南说出来后,师母紧跟着“哦”了一声。

    “向凯南,你易老师向来为人低调,你是知道的。这次也一样,肯定不会同意你们为了他的生日,耗时、耗力、耗财地去操办。我的意见就是:你们到时候直接到家里来,小范围地聚聚。你说呢?”正说着,就听见易老师下楼的脚步声。

    只见易老师,右手拿着一个保温杯,瘦长的身体,裹在一件翻领的灰色格子衬衣里,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鸡心领毛衫。清瘦的脸颊上,眼睛细小,鼻梁高挺,不苟言笑,一副老学究派头。被染发剂染过的头发,根根分明,掩盖着岁月的霜花。脸上的皱褶里,亦没有暮气沉沉的衰弱感。因为对于勤奋的人生来说,岁月沉淀下来的,永远是骨子里的深刻。时针雕琢了一位博学而又通透的老者。

    其实易老师为人很风趣,他的思维逻辑也很好玩。聊起天来,经常博得满堂彩。他在会计领域,治学是出了名的严谨。但在生活上,又有着跟做学问不一样的幽默感。他的学生们,也都喜欢围着他,听他讲话。

    比起师母,向凯南在恩师面前,显得较为局促,因为易老师对他一向很严格。向凯南跟恩师打过招呼后,便默默地看着老师续水和落座,内心有点莫名的忐忑。好在师母开口跟他转述了向凯南的来意。果然,易老师听罢后,连连摆手拒绝。

    向凯南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两手再一次重叠,来回搓动:“易老师您看,今天中午我和李杰还在那里感慨:我们作为您的学生,是多么的幸运!这么些年,一直被您和师母照顾着。想想读书那会儿,食堂里的饭菜缺荤少油,您们但凡做了好吃的,都会叫上我们。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尽点心……。”

    听了向凯南这翻话,易老师握住保温杯沉默不语。一时半会儿,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他生活的主旋律,除了学生就是一堆数字加理论。他跟“数字”打了一辈子交道,比起金钱,他更重视自己的名声,亦很爱惜自己的羽毛。

    怕有人在背后说长道短:说自己沽名钓誉,说自己借过生日的由头,大肆敛财。再加之,平时家里的大小事务,人情往来,向来都是师母做主。所以……

    “向凯南,你看这样好不好,这件事情,让我和你易老师再商量商量。商量好了,再给你打电话”。要知道,身为书记的师母,平时是专门做学生思想工作的。

    向凯南听师母这样一说,心里顿觉轻松了不少。这个时候,他才发觉他有些口渴。于是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地猛灌了几大口。今天中午哥几个,喝光了两瓶五粮液。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口干舌燥了,只是刚才只顾得说话,顾不得喝水。

    这座城市的冬天,似乎一直是铅灰色的——铅灰色的天空,铅灰色的霾。向凯南从易老师家里出来后,脚步变得轻快了许多。只见他消失在路的尽头,在铁门处,右拐了。

    向凯南来自湖南,年过不惑之年的他,父母相继去世。他凭借聪明的先天优势和后天的刻苦学习,考进了这所重点院校。据他自己说,从小就性格内向,不善于表达,现在也一样。不过,他的老婆——“胡君林”,倒是精明能干,能说会道,跟他的性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向凯南,我今早才熨烫过的衬衣,你怎么穿得皱巴巴的!向凯南,你怎么又把臭袜子扔洗衣机里!向凯南,你怎么……”  胡君林下班回家后,总会数落向凯南几句。又特别是近两年,儿子去外地求学的这个期间。

    胡君林是一位注重生活细节更是追求生活品质的女人。向凯南则觉得她似乎过于吹毛求疵。但是,每次想反驳,话在心里那么一绕,怎么也送达不了嘴边,即便送到了嘴边,也说不出口。因为,性格使然。

    然而易老师和师母则不同。他们常年跟儿子、儿媳分开住。平时二老在家,也会发生口角。但是发生口角的原因,无非是患有痛风的易老师贪嘴,多吃了几口肉,被师母知道后责骂。又或者是师母动了易老师的泡菜坛子,被易老师知道后抱怨了几句。

    这种小插曲,原本是居家生活里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但是向凯南却觉得,这些小事,就像生活的佐料,让日子变得有滋有味。他的家庭氛围里,太欠缺这样的元素了。所以没事儿,他就喜欢往易老师家里跑。

    老婆还没有下班,向凯南回家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电脑,趁着现在股市还未收盘,看了看走势图——最新买进的华闻传媒涨了0.2元,三光闵钢涨了0.3元。其他几支股票,则不温不火。

    想当年,股市在08年8月之前形势还是一片大好。可就在大家期待着A股沪市股指站上6500点再创历史新高时,股指却从最高点5499点一路下滑跌到1664点。重创过后,就是疗伤。所以接下来的几年,股票进入漫长的严冬。最近,利好消息频出,股市似有回暖的迹象。想到手里的股,可能就快要解套,向凯南心里美滋滋的。

    此时,易老师也正跟师母商量着。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个结果。因为易老师,显得顾虑重重。最后还是师母提议:“其实,向凯南他们也是一翻好意。你今年满七十,热闹一下也好。你是个教书匠,教了那么多学生。既然不愿意以过生日的名义把他们召集在一起,那么就举办一场学术研讨会,你觉得这样可好”?

    见易老师没有说什么,师母又接着说:“会议结束后,中午,我们就去好一点的中餐厅吃饭。吃饭的地方,我让向凯南去找。因为他经常在外面应酬,哪家的味道好,他心里有数。”

    “这样好是好,不过有两点,我必须要说清楚”,易老师终于发话了。“第一:这顿饭必须由我们出钱。第二:我们谢绝收取任何钱财。”师母频频点头:“对!你刚才说的这两点,也正是我心里所想的。那我明天就给向凯南打电话。”

    “不用那么着急,向凯南明天上午还有一场论文答辩。”易老师总是这样细心地关注着他的学生。即便是身体欠佳,学生们送过来的论文,他还是照常的仔细分析,认真批改。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他会立马打电话把人叫到家里,把不足的地方指出来,让他们下去后认真修改。

    正因为如此,易老师带过的学生,大都已经是社会上的成功人士。严格、严谨、自律,让他们在会计领域大放异彩。他们现在,有的开了会计事务所;有的是大公司里的财务总监;有的注册了房产评估中心;有的则和向凯南一样,当了老师。如今,分散在天南海北,各忙各的事业。

    第二天,第三天下午,等到向凯南把手里的事活忙得差不多了,他的脚步又不紧不慢地往十九栋三单元走去。照例是师母开的门,因为易老每天中午的这个时段,差不多都在午休。

    “向凯南,我正想给你打电话,你就来了。”师母的语气里满是亲切。接着,就把她和易老师商量的结果,说与向凯南听。向凯南沉吟了一会儿:“师母,开场学术研讨会,这个建议不错。至于吃饭这件事,地方我来找,钱也由我来出……”

    向凯南话还没说完,就被师母打断了:“这个决定,是我和你易老师两个人的意见,你就不要再多说什么。你们记得易老师的生日,这一点,就已经让我们非常欣慰了。住宿我可以不管,但是,吃饭这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向凯南也知道,只要是师母决定好的事情,基本上就没法改变。

    “今天你既然来了,就要商量一下具体的细节问题。下个月的十九号是星期一。为了方便大家,我们就把日子选在十七号星期六。你先去统计一下人数,人数落实好了以后,会议的地点和吃饭的地方,都由你去找。”

    “师母,您放心。我先去统计人数,至于学术研讨会会场,学校出版社二楼的那间大会议厅,正好可以派上用场。至于中午吃饭的地方,我去安排”,向凯南说着。

    “哦,我突然想起,会场上,除了茶水,最好每个人面前准备一点新鲜的水果。”师母又赶紧补充了几句。接下来,就具体细节上,又说了好些话。

    最后,等把正事说完了,师母话锋一转:“向凯南,晚上过来吃饭,我买了一块坐蹲肉,炒莲白回锅。还买了排骨,搭配你最喜欢吃的土豆。记得叫上君林一起,我好久都没看到她了”。向凯南本想拒绝。想到关于这次学术研讨会,还有许多细节要与易老师沟通,加上君林这两天,又因为一点小事跟他闹着别扭,不妨让师母开导开导,也就答应了。

    因为向凯南这会儿有事,先回去了。师母则把注意力挪到了电脑跟前。她也在炒股,而且已经是老股民。至从千禧年退休以后,“炒股”就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主旋律。这几年,股票市场虽进入熊市。但是总体来说,她手里的票,盈利大于亏损。

    下午三点,股市收盘。易老师从午休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喝水。师母看了看时间还早,就又玩了一会儿游戏——连连看。她现在在有意识地活动她的双手和大脑,预防老年痴呆。玩到差不多快四点,则走进厨房,开始削姜洗葱剥蒜,拿出排骨,洗净晾干。

    “笃笃笃”,有人敲门。随着一声“咔嚓”响,门应声而开。“师母”胡君林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大号的塑料口袋。“哦,君林过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师母热情地招呼着。随后,向凯南也走了进来,表情淡淡的。

    “师母,我给你买了一双鞋,里面加了绒,冬天里穿上这个,脚不冷。然后,这是一个暖手袋,充电的,冬天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可以把它抱在怀里。这是……”君林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了许多东西。

    “君林,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买东西。直接过来。下次来,如果再买,我就生气了。”师母这句话,绝对不是客套。因为,她不愿别人为她破费。

    接下来,易老师在客厅里跟向凯南聊天。君林则跟着师母进了厨房。君林一边帮着师母削土豆,一边跟师母“告状”。说向凯南在家里如何如何懒,如何如何惹她生气。师母一边数落着向凯南的不是,同样说着易老师的诸多缺点,也一边劝解着君林。

    等到菜端上了桌,她们两人的话也聊得差不多了。在饭桌上,他们四个人,面前分别放着四杯红酒。就着香喷喷的下酒菜,从学校里的事情讲到股市,从股市回到这次的学术研讨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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