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苔原 | 来源:发表于2019-03-31 16:49 被阅读8次
    一直在这里。

    我一回到家,就看到周叔的小店里进进出出的,满是人,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带着汹涌的气势,汹汹而入,将一切席卷而空。

    周叔说,他要离开这里了,他的小店也要离开这里了。

    我看着周叔不说话,心里一阵阵的感伤。于是周叔拍了拍我的肩膀,眉眼带笑。

    “是男人就不要磨磨唧唧的。好了快回去吧。”

    周叔的小店空落落的只剩下他一人,我告别了他,走在昔日的校园里,看到落霞星云,飞鸟掠过长空,晚风拍打在脸上,不远处是翻新了的教学楼,胸中块垒郁结,脑子里翻涌着回忆。

    我认识周叔,是在黑夜舔上夕阳的黄昏。

    夕阳西下,夜色已临。我走在黄昏里,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抬头,就看见了一辆大卡车,一堆堆放得整整齐齐的箱子,以及忙碌在货物里的周叔。

    我向往常一样,走过去,路过那间小店。

    一影四四方方的白就从眼前疏忽飘落下来,一伸手,那白色落在了手上,那是周叔的袖章。

    “叔叔您的袖章掉了。”

    周叔接过那白色,点头,咧嘴笑。

    “谢谢你啊,小伙子。”

    我也点头,看着他戴好自己的袖章,知道他还有很长时间忙碌,弯腰便抱了一个箱子直往周叔店里走。

    “我来帮您吧。”

    周叔笑逐颜开,连连道谢,西天的残阳泛出最后一丝灼眼的光芒,我低头应答,笑而不语。

    自那以后,我常去周叔的小店,周叔和我的关系也变得密切起来。

    他给我讲他的故事,语气真挚而诚恳。

    然后我才知道,那白色袖章里,藏了一个故事。

    在周叔成长的地方,有这样一个习俗,能戴上白色袖章,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从小,周叔就一直渴望能戴上那样一条袖章。他知道有那样的一个人,他友善,勇敢,坚毅,他是一位医生,是受到大家认可和爱戴的人。

    那个医生,有一条白色袖章,但是他从来都没有戴过它,然而周叔却知道它的存在。他只见过一次,医生用它来包扎他的伤口的时候。

    那一次,有人对医生冷嘲热讽,他们认为他不配拥有白色袖章,因为他没能救活授予他袖章的人。他们甚至怀疑医生是否拥有白色袖章,他从未戴过它。他们说着很难听的话,说他不过是虚有其名,借着白色袖章的名气为自己招徕生意。到最后,他们甚至动了手。

    那个时候,周叔空手接下了那一刀,他推开那些人替医生辩解,他知道,这个人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医治那个气息奄奄,本就无力回天的人,他看见了医生眼中不灭的泪光。

    后来,有一次发大水,洪水冲垮了许多房屋,人们挤在高地上,看着一个在水中浮浮沉沉的孩子,有人惊魂未定,有人哀嚎痛哭,有人无动于衷。是医生,跳入水中游向了孩子。孩子的父母在岸上跪地叩首,连声道谢,脸上沾满了泥。

    然后,大浪一卷,两个人都不见了。

    在哀嚎响彻云霄之前,周叔跳了下去。他想救他们。可他也还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他只能给一个人生,一个人死。

    那时,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谁是谁,胸口就被塞进了一个。没有片刻犹豫,他便往回游,他听到了很多很多感谢的声音,他也听到了水花四溅,又落回水里的声音。

    回到岸上后,他失声痛哭起来,人们以为他是后怕,纷纷说着宽慰的话。其间,有人提起医生的不幸,他们认为他是被大浪打到了水底,一直向下沉,向下沉,费劲力气也游不出来了。

    只有他知道,是医生,主动选择了死,为了给他们生。

    后来,周叔也得到了一条白色袖章,他把它戴在身上,不再摘下。那白色袖章,戴了很多年,连最初的颜色都变成了别的颜色,斑斑点点的泛黄了,却终是难以摘下。

    周叔说这话时,天是蓝的,有绵绵软软的云朵飘在上面,那颜色,似是周叔身上的白鞋、白褂、白袖章,我看着周叔,觉得他真像天上的云朵,飘飘儿的,能在底下望着。

    后来,周叔的腿受伤了。

    周叔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柜台后面,热情地招呼客人。不同的是,柜台后面,多了一根拐杖。

    旁人见了,指着那斜靠着的拐杖,“老周啊,怎的还受伤了?不要紧吧?怎么不休息几天?”

    周叔便笑,脸上皱出很深的褶子。

    “不碍事不碍事。前些日子不小心摔了一跤,很快就会好的。”

    “怎么可能没有事?老周啊,你也不是年轻人了,平时磕着碰着就可能摔坏。去医院检查了没有?”

    “医生说只是扭了,不碍事儿。”

    那人便点头。“那你要注意着点啊,别再受伤了。明儿见!”

    “明儿见!”

    我坐在小店里翻看着书籍,听到这段对话,总是有些想笑。

    我知道,周叔不是传奇故事里的主角,他是普通人,是人见了都想要去亲近的普通人。

    周叔没有子女,在他眼里,我们都是他的孩子。

    他的小店在学校近邻,这里来来往往的多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在我们心中,总是和蔼可亲的模样。

    下雨了,星星点点铺天盖地而来,有伞的孩子回家去了,没伞的,则去周叔的小店。

    周叔不会拒绝满脚泥泞,沾满水汽的孩子,孩子们站在屋檐下避雨,他一起身,招呼他们进到小店里面,手上多了热气腾腾的汤水。

    挨了揍,赌气不愿回家的孩子也会去周叔的小店。什么也不说,只在小桌上坐半晌,看到幽蓝的天际下绽出零零总总红的、黄的、五光十色的眼,看到周叔端端正正地坐在柜台后面,微笑,眼里无数的色彩冗杂,模糊,斑白成一片,于是便趴在桌子小泣,然后一抹眼泪,安安静静的回家去。

    周叔的小桌上,总是摆放着鲜花儿,摆放着各色各样的卡片。

    那是孩子们留下的,是所有喜欢着周叔的人留下的。

    那一方小桌,总是在阳光下好看得迷人。

    岁月流转之间,沉淀下的,漏下的,全是平平淡淡的回忆。

    洗尽铅华,似乎,也只有这些最平淡无奇,最普通的记忆,才能没有缺损得长存于心。只因,哪怕是缺了漏了,那最初的感觉,也不会改变。

    清晨,黎明,我决定最后去见一见周叔。

    光影下,天空是彩色的,橘子皮般的散发出清新好闻的气息。

    遥遥地,我喊:“周叔!”

    他一声应下,搬了箱子放在卡车里转头冲我笑。

    岁月在周叔脸上留下了雕琢的痕迹,周叔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脸上的皱纹是流星掠过的尾巴,那笑,却让人想到太阳。

    “小伙子,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我高挥着手臂。

    “周叔,再见!”

    周叔的白袖章从车窗里冒出来,他也喊:“再见!”

    我仿佛看到周叔在黄昏下对我真诚地笑,在雨天里善意地端给我一碗热水,在华灯初上的夜晚耐心地待我平复自己的心绪,每一次,他都会笑着对我说“再见”。可这一次还会再见吗?

    轰鸣声远去了,白袖章不见了,太阳升起来了。

    (图片来源: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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