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老江湖歪脖子阿道的那根手指带回黄公后,杜月笙的脸上丝毫没有得意之情,那感觉就像他只是按照林桂生的吩咐,出门取回了一件寻常东西。
林桂生故意问他:“取这根手指没遇到麻烦?”
杜月笙隐瞒了来龙去脉,更没提那几句真亦假时假亦真的高明说辞,他一口咬定事体办的顺利全仗桂生姐说话有威力,歪脖子阿道不敢不从。
林桂生知道杜月笙没说实话,但却喜欢这话头里的水分,她心说,出门前有胆量扛事,回来后又懂得推让“功劳”,事体办的这样有章法,看来这小子不仅会“伺候”女人,寄予厚望应该没错。
因为这根指头,黄公馆的文武角色对杜月笙的看法也有了一些改变。此前,见杜月笙只会钻老板娘卧室,他们认为杜月笙就是个小白脸,混进黄公馆就是想吃软饭,攀软梯。现在他们
不这样看了,因为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歪脖子阿道是个蛮横的硬茬,没些手段,根本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取走他的一根手指。
将这一些看在眼里,杜月笙除了如释重负,内心更多地则是对林桂生的由衷感激。这位黄公馆的当家女人到底是位女中豪杰,她若像一般公馆太太那样,一直将自己留在卧室里当私用小厮,他又何来一直渴望的江湖出头之日。
都说女人的裙边是男人的牢笼,但在林桂生这里却是一节真正可以攀爬的台阶。杜月笙一辈子将林桂生视为人生的大贵人,最重要的一点便在这里,她没有因为感觉受用就将杜月笙困在自己裙边,而是用一个接一个的硬考验将杜月笙推向了他志在必得的上海滩大江湖。
正因为看懂、看透了林桂生这个女人,随后的杜月笙深知,光有歪脖子阿道那根手指做“投名状”,远不能让他在黄公馆彻底地立起来。
他还需要更大、更显胆魄手段的“投名状”。
林桂生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在她看来,取歪脖子阿道一根手指毕竟还只属于执行黄公馆的家法,事事过三方显真容,杜月笙的江湖成色到底是不是万里挑一,没有二道、三道的硬考验,说法不能落地。
然而,当能考验杜月笙的棘手事再次出现时,林桂生却犹豫了。
不为其他,只因这桩棘手事远比取歪脖子阿道
一根手指来的凶险。
这一天,夜晚八九点钟的光景,有人气急败坏地从外面跑回黄公馆。来人报告林桂生说,有
一票烟土,一只大麻袋已经得手,断后的兄弟已经回来,但坐黄包车接货的兄弟到现在还见到人影。这中间一定是出了岔子,接货的是自己人,背叛私吞跑掉的可能性不大,八成是半道让歹人劫了。
虽说这种“黑吃黑”半道抢烟土的事不算罕见,但这一次林桂生的脸色却是勃然大变。
为的什么呢?
十分不巧,这一晚黄公馆能动家伙、敢拼性命的武角色全让黄金荣带出去了,无人出面摆平,则意味着黄公馆在这一晚要丢土、失财、塌台了。
而在上海滩混,江湖中人最忌讳的就是塌台。
林桂生召来公馆里的几个文角色,包括杜月笙,想商量出一个对策。几个文角色知道此事的凶险程度,个个面面相觑。
但在杜月笙眼中,这却是一次天赐良机,虽然这天赐良机里包裹着有去可能无回的凶险。
杜月笙站出来镇定地说:”桂生姐,我可以去跑一趟
听到这话,林桂生有些震惊,因为爱惜他这个人,她很想提醒杜月笙,这话不好随便说,你知道对方什么来路?有几个人?又有几支枪?
但因为文角色在场,林桂生不便说出口,只能用眼神暗示清瘦无力的杜月笙。
杜月笙明白林桂生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意思,这事太凶险,她不愿拿送命的事来考验他,她也不想杜月笙用这事来证明自己。
可杜月笙却不想放过这次机会,因为他深知险境立人威的江湖道理。
他对林桂生说:“桂生姐放宽心,有月笙在,今晚黄公馆不会塌台。”
见杜月笙如此有胆魄,林桂生转念一想,鬼门关前看造化,他走这一遭未必就是有去无回,既然要验他,那就索性一验到底,于是林桂生说:“那好,我等你好消息。”
说完,林桂生又添了一句:“要不要人想帮?”
杜月笙明白林桂生的好意,但这样的好意,此时他却不能要。一来,事如果办成了,他不想有人分功;二来此时拉别人去冒险,别人心头必生怨恨,事到临头不愿出力不说,事后也会落下爱拉别人下水的口实,这对他今后立威服众很不利。
于是,杜月笙摆出一副愿独自拼命的英雄气概,对林桂生说:“不必了,桂生姐借我一支枪,我这就动身。”
见杜月笙最终拿出了这样的气概,僵在现场的那几个文角色纷纷松了一口气,争着去给杜月笙取枪。
枪拿来后,林桂生特意将枪亲自交到杜月笙手里。杜月笙用坚定的眼神看了一眼林桂生,跟着转身出门,没入了上海滩的黑夜中。
在杜月笙心中,这一夜是他真正的江湖出道时刻,他曾反复地向身边的门徒提及,初干棘手
大事,前路越黑,胆魄心思越要坚定敞亮,只有这样,人才能做到审时度势,否则很容易被黑暗惧怕冲垮。
杜月笙此言不虚,当他跳上弄堂口的熟黄包车后,他一路上的”审时度势“的确精彩。
在飞跑的黄包车上,杜月笙根据自己人运土所走的路线判断,敢黑吃黑抢黄公馆的土,此贼得手后决不会冒然闯进黄金荣的势力范围法租界;出城也不可能,上海县城一到夜里便四门紧闭;跑远更不可能,夜路上到处是伺机觅食的各路强人,带着一麻袋烟土十分扎眼,稍一露馅,就有可能挨刀子,吃卫生丸,所以此贼必会就近处找一匿身之处。
什么样的匿身处就近又安全呢?
因为对上海滩的大街小巷很熟悉,再仔细计算时间和路程,杜月笙最终果断判定,抢土贼人
一定会冒险穿过法租界,赶往英租界,因为英租界不是黄金荣的势力范围,只有藏匿在那
里,他才能保住性命,择机出货。
考虑到一麻袋烟土有一两百斤重,黄包车又拉人又载货,必然跑不快,杜月笙意识到追堵到此贼的机会很大,于是立即吩咐黄包车夫:”快,往洋泾浜那边跑,卖力气有赏钱。”
这洋泾浜是英、法租界的接壤处,一条小河沟,浜南是英租界,浜北是法租界。杜月笙料定,这是抢土贼人的必经之地,在洋泾浜,他不是被追到,就是被堵到。
随着洋泾浜越来越近,杜月笙把兜里的枪越握越紧,他知道这一步算准后,接下来就该搏命了。
果然,刚到洋泾浜不久,杜月笙就看到了另一辆疾走的黄包车
见贼人是落单一人,杜月笙的胆气随之壮了不少,他催促黄包车夫:”追上去。“
眼见自己坐的黄包车马上就要超过抢土贼人
了,杜月笙心头一紧,随即掏出手枪,准备先发制人。
”朋友,你失了风。“杜月笙将枪口指向抢土贼人,口气异常镇定。
载人运土的黄包车突然见到这一幕,惊的马上杀住了步子,双手牢牢地抓住车杠。
一两秒过后,杜月笙手里的枪端的更稳了,他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这抢土贼人手里没有枪,也没有任何向兜里掏东西的动作。
相反,突然被杜月笙用黑枪口指着,抢土贼人
一脸惊恐地僵在黄包车上,只声音颤抖地问了
一句:”你是谁?“
杜月笙接下来的反应让他后来津津乐道的几十年。
他没有理睬抢土贼人的问话,而是抢先安抚起了载人运土的黄包车夫。
杜月笙对那黄包车夫说:”喂,我晓得没有你的事,不过,我倒要请你帮个忙。你把车子拉到同孚里黄公馆,我赏你两只洋。“
稀松平常的心境下听这几句话,似乎也是稀松平常的,但就是这几句话让杜月笙引以为豪了
一辈子。杜月笙后来回忆说,当时他讲的这几句话,都是无暇思索,脱口而出的,但往后细想,偏偏个个字都说得恰到好处。
头一句,安抚了车夫,止住了他因惊恐可能做出的过火添乱事;第二句,不卑不亢,一句攀交情将车夫拉到了自己这边;第三句,说出黄公馆来,压住了场面,让车夫不敢不从;第四句,两块洋对车夫不是小钱,车夫一路上必被套牢,回程将把稳很多。
小事体见真道行。
江湖要义之所以难学,有时候就是因为寻常人不懂得由浅悟深,品读杜月笙终生难忘的这一幕,除开面上这几句话的不多不少,恰到好
处,内在他究竟在得意什么?
杜月笙真正得意的地方其实是,随时都可能出现状况的这一局面,让他这几句话料理的纹丝不动。
这是杜月笙一生的风格,每处多方博弈、危机
四伏时,他总能将局面拿捏到不显一丝波纹的程度。
而这才是局面不破的最高境界。
可以说,四句话将局面拿稳后,黄包车上的抢土贼人已经彻底输了,当两辆黄包车并肩朝黄
公馆跑去的时候,他失去了所有反抗的斗志,只剩下苦苦哀求。
这时杜月笙的做法同样值得借鉴,当敌手未彻底束手就擒时,一定要懂得用仁义善意将他彻底击软。
简单说,这时候每一句为他着想的话,都是捆向他的一根绳子。
收起手枪,杜月笙问这贼人:“你只想保全性命,其他什么都不要了?”
贼人说:“是的。朋友,求你务必帮这个忙。”
杜月笙说:“你跟我回去,横财是发不成了,性命总归是有的。”
贼人不放心。
杜月笙说:“放心,黄公馆不做认栽的人。”
贼人还担心,又说:“朋友,到时请你一定帮兄弟说几句话。”
杜月笙说:“跟我一道回去,该说的话我一定会说,黄公馆桂生姐向来讲仁义,只要你低头认错,她会放你一条生路的。”
听到这话,贼人赶紧又说:“朋友一定给兄弟指点指点,进了黄公馆,这条生路兄弟我该怎么铺?”
有这话头,杜月笙话就好说了,紧一句慢一句地说着,黄包车很快就停在了黄公馆门口。
这时再看那抢土贼人,下车后乖乖地站在地上,一副等待发落的虔诚,杜月笙根本不用防范他还有趁机逃跑之心。
林桂生听闻杜月笙人赃俱获,生擒活捉了抢土贼,心中不禁狂喜,她在心中暗叹,这小子果然是个好角色。
然而,当林桂生下楼在门口迎到杜月笙的时候,杜月笙的轻松洒脱、若无其事还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杜月笙用极平常的口吻对林桂生说:“货色已经搬进去了,人在屋里关着,顾掌生他们在看牢他,等候桂生姐发落。”
单刀赴会,只身犯险,立下第一等的汗马功劳,事后却如此轻描淡写,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居功自傲的神色,这样的气派,黄公馆里哪还有第二个。
正是从这一刻起,林桂生被杜月笙彻底征服了,她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其气魄胆量手段远在黄金荣之上。
而在杜月笙门徒的讲述中,此事到这里还没有
结束,之后还有一个小插曲,杜月笙问林桂生要了几块大洋。
林桂生问:“要几块大洋是什么意思?”
杜月笙说:“无论桂生姐对那贼人要杀要剐,我要送他这几块大洋,不结深仇,往后的路宽些
林桂生听到这话后,对那贼人未打未杀,骂了
一通后,竟送了那贼人一百块钱。
杜月笙的门徒说,从那之后,杜月笙的规矩就成了林桂生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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