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国珍去世以后，闫英一直留住在机关宿舍，因为她没有别的住处。早在办丧礼时，董晓生的舅舅闫石向机关提过留住的要求，时任局长张恒振也答应了要求。他向闫石兄妹表态：只要他当局长，这房子闫英可以一直住下去。但毕竟是董国珍的遗孀，机关里的好事者总对此事有意见，于是各种风言风语时有出现。好在闫英能忍耐，一直低头做人，与人为善，旁人尽管看不起，却也不能把他们硬性赶走。
闫英自从信教以后，仿佛找到了精神支柱，忍受了各种生活的磨难，一心要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同时，也鼓足勇气，克服病痛，坚持去上班。日子也就这样磕磕绊绊的过了下来。她早年丧母，生性有些孤僻。她同时又很要强，能独立面对生活中的种种磨难。常年隐忍和卑微的生活，让她越加专注于宗教信仰，她从教徒的团体中，获得了精神上的安慰，但也固化了许多异于常人的处事方式，很多时候，她的想法和做法与俗世格格不入，即使两个儿子也难以接受。
不知从何时起，北街的村民开始在城墙下挖土。青壮男子成群结队的拉着木排车，络绎不绝的在土墙下用力铲土，然后一车车拉走。眼见得肥厚的城墙从根部变瘦，大片的沙土从上方塌落，暗红色的沙土夹杂着的草木滚滚而下。董晓生和他的小伙伴们感觉很不安，因为这些人挖掉的是自己的乐园。土城墙上，有他们精心保护的百草园，有他们“玩打仗”时挖的工事，还有他们可食用的桑椹子，有他们细致营造的后花园。他们很想阻止这场挖掘运动，杨晓东甚至专门找了块破纸箱，在上面用墨水粘着棉球写到：禁止拉土！然而没人搭理他们，纸牌子很快就被扔到一边，不停的被人践踏。城墙还在一点点变得单薄，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乐园一天天被毁而无计可施，内心的失落感也像土城墙一样日渐残破。
董晓生住的房前很快就被挖出一片空地，昔日“开门见山”的场景被掏空，董晓生看到这情景，心里空荡荡的，比空地还空。正在此时，挖土大军一夜之间彻底消失了。几个小伙伴正待欢呼，却发现施工队紧跟着出现在空地。一帮人在空地上挖沟行夯，开始建房。原来是要盖房子。
新建的一排房子紧贴着董晓生自建的小饭棚。工人们挖地基、砌墙都要碰撞那破败的小饭棚，墙体增高后又开始踩踏小棚子的屋顶。那饭棚本来就是用秫秸围成，屋顶只用白灰土压盖，很不结实。不久之后，饭棚就被碰踏的残破不堪。闫英对此忧心忡忡，因为这饭棚是自家做饭和放杂物的地方，损坏了就严重影响一家人的正常生活。闫英就硬着头皮去找过张局长协商，张局长口头答应以后帮他们重建一个小厨房。房子盖好后，却只是推脱。闫英是个顾脸面的人，想着自己孤儿寡母的身份和寄人篱下的地位，便不再向机关提要求。只能求助于娘家人，闫老爹心疼闺女，直接安排自己重建。他从砖厂买来两车红砖，亲自赶着毛驴车送来，又在家里备置好需用的木料、椽子和苇席等物料，只待来年春天动工。
1983年的春节，天气异常寒冷。董晓生带着一份较差的成绩单回到家中，母亲闫英对他非常失望，怨愤和焦虑都在脸上写满，董晓生自觉无颜面对母亲，终日自责，郁闷寡欢。只能卖力的做家务，以此宽解母亲内心的怨愤。闫英很坚强，不管生活多么不如意，过年还是要认真庄重，仪式感必须有，该有的环节一样也不能马虎。生活越苦，内心越要充满希望。她是这样教育儿子的，也是这样做的。
腊月二十三，一家人开始大扫除，这是每年必做的功课。闫英带着两个儿子，把所有的家什都搬到院子里，一样样擦拭清洗，整个屋子里的地面、墙面和屋顶都要清扫一遍，以全新的面貌迎接新年。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一间十几平米的机关宿舍，除了一台缝纫机和一个橱柜之外，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屋里的一张破旧的三斗桌和旧椅子是机关的公物。此外还有两口木箱子，一口是自己的，另一口也是公物。一张单人木床，旁边搭着几块木板，也是董国珍生前借用的公物。属于私人的东西只剩下衣服被褥和锅碗瓢勺一类的生活用品。
董晓生和董晓恒在闫英的指挥下，按照扫房的程序，熟练地运作着。他们先把屋里的煤炉子和锅碗瓢盆一类的用具搬到屋外，放在指定位置待擦洗。然后搬出桌上摆放各种杂物，再后就是衣服被褥全部搬到院子里已经铺好的席子上，最后把箱子柜子里的家什全部清理出来。一顿操作下来，屋里只剩下空木箱和光板床。
下一个环节就是扫房的主程序，董晓生找来两根竹竿，把扫帚用绳子紧紧捆绑在竹竿上，然后头上裹住手巾，举着竹竿钻进屋里。扫房的顺序是先房顶后墙面，最后扫地面。屋顶有纸糊的顶棚，抬头看上去，全是平铺的旧报纸，旧报纸经年累月，颜色已经由黄变黑，报纸上的大号标题依旧清晰可见，正中央是周总理会见西哈努克的照片。这已经是十年前的报纸了。董晓生举着竹竿上的笤帚，轻轻的抹去耷拉在顶棚上的尘网，不敢用力，担心糟透了报纸会被自己戳坏。即使如此，还是有一张报纸耷拉下来，一阵黑色的灰尘瀑布一样直落下来，地面上便多了一层锅底灰一样的尘灰。顶棚上立马就张开了一个方形的嘴巴，喘息着吐露着幽深的黑暗。暗黄的墙壁上也挂着蛛丝尘网，董晓生伸长竹竿，挥动着笤帚依次清扫。屋里便弥漫起舞动的尘埃，很快就辣眼睛。他觉得呼吸困难，赶紧跑到院子里躲一会儿。
上午扫房扫屋地，中午随便吃点东西，下午便开始清洗所有的物品，家什桌椅全部要擦拭一遍，然后依次搬回屋中，重新摆放好。一切收拾好以后，天就黑了。最后，坐在清扫一新的屋中，看着擦拭过的白炽灯散射出清新的光辉。一家三口围坐在桌前，一边吃着晚饭，一边感受着全新的气氛，心里很踏实，也充满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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