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月初一以来，丰城已经连续下了十几日的雨，原本喜庆的迎新年气氛也被冲淡了不少。除了前些日子走走亲戚外，这几日百姓们都囤在自己家里，过上了晨起看雨、午后观雨、睡前听雨的生活。大家都期盼着这春雨早点停歇，好过个热闹的上元节。不然，这雨天，还怎么去参加上元节灯会呢？
丰城上元节灯会年年都很精彩，当晚不仅有官府专门筹备的花灯展，还有商家的花灯比拼秀，就连平常百姓也可凭借自己的好手艺，做出让人羡慕的花灯。在这其中，百姓可通过花灯觅得一份好活，商家也可凭花灯赢得丰城人新一年里的青睐……上元节灯会在丰城人心中是非常重要的节日。
可这连绵的春雨，着实把大家愁坏了。
在丰城城东的一户人家家里，对他们来说，比起愁何时停，更愁的是当家女主人都怀胎过十月了，还没有生，把他们家家主也急坏了。
这户人家家主姓秦，单名一个“明”字。秦明是丰城较为有名的年轻富商，为人精明又和善。比起富商这个头衔，他更出名的是爱妻护妻，是个实打实的妻奴。这段时间，秦明每天都要“责怪”一遍妻子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孩子，看来这孩子出生后可要被他爹日日惦记着这迟迟不肯出世之仇了。
转眼间，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天。
这天还是不动声色地默默下着雨，丝毫没有感受到丰城百姓们想要过节的迫切心情。
虽然是雨天，但丰城大伙儿还是为过上元节做好了准备。若是小雨，则过节照旧。若是大雨，便将灯笼挂在自家门口，自个儿瞧着也欢喜。
丰城，秦府。
秦家老爷早起后正在厨房里准备夫人的膳食。
在秦府，是没有“君子远庖厨”这一说的，但凡秦家老爷没有外出经商时，会时不时在小厨房里下厨给自家夫人准备膳食，特别是夫人有了身孕之后，他对膳食就更细心了。
“老爷，夫人要生了!”
一丫鬟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叫喊声吓得秦明正在下汤圆的手一抖，差点把整个盘子都倒了进去。
“什么？你再说一遍！”秦明转过身，紧张地问了一句，他担心是不是又像上回那样，以为要生了，但最后折腾了半天却没有生。
“这回是真的，夫人真的要生了。春熙已经去叫稳婆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夫人房里了。”丫鬟喘着气，虽然是料峭春日里，额头还是跑出了一层薄汗。
“太好了! 这锅里汤圆你接手下，等夫人生了就可以吃！”秦明交待完丫鬟，就朝自家夫人那边跑去，刚迈过门槛，他急忙又转回头，“不对，还要煮点补身子的，赶紧的！”
说完，立马飞奔离开，一点都没有作为富商时的稳妥。
这次是他初为人父，可高兴了。
当他冒雨跑到秦瑟小院的时候，就听到自家夫人痛苦的喊叫声，他刚准备推门进去，就听见一声嘹亮的哭声响起，“哇~”
还想着怎么安慰、鼓励夫人的秦明，忽然被这哭声弄得猝不及防。
稳婆从屏风绕出来，准备出来报喜时，正碰上了刚进屋的秦明：“恭喜老爷，是个大胖小子。”
秦明喜上眉梢，疾步朝床边走去，只见夫人苍白的脸色，心疼极了，后才看见被包裹着躺在边上的小兔崽子。
秦明跟自家夫人说了句：“你受苦了。”然后，抱起了小兔崽子。
秦家夫人，名为柳瑟，是一个温婉大气的女子，她有着不输秦明的才情和经商头脑。他们的爱情便是从双方惺惺相惜开始的。
柳瑟摇了摇头，笑了笑。
“你别袒护这小兔崽子，幸亏这回他出来得快，不然加上他这段时间迟迟不肯出来的折腾劲，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回不可。”不过，话虽是这么说，但秦明眼里流露出的满是对孩子的喜爱。
这时候，外面天骤然间放晴了，阳光从窗户透了进来，为原本就热乎乎的房间更添了几分暖意。
“是谁为了想他家宝贝的名字，想了几个月都没定下来的”柳瑟笑着揶揄他。
“这不，现在想好了嘛！”秦明回答道，“小兔崽子出生，刚好这连日春雨终停、暖阳重现，那就叫君阳吧，愿君如春日暖阳，然后今天恰逢上元节，小名就叫元宝吧！夫人，你看怎么样？”
“愿君如春日暖阳，君阳，挺好的名字。来让我抱抱小元宝。”柳瑟身手，准备接过小君阳。
“欸，好，你仔细你的身体。”秦明担心道。
“没事的，来。”柳瑟抱着小君阳，捏了捏脸小君阳的脸。
秦君阳，就是这一世投胎了的太子流光。
这一边，岁月静好。
而在丰城的另一头，城西一破庙里发生的事，让人看了只能叹一声“悲哉”。
丰城城西，破庙。
穿着破旧衣服的女人躺在地上，身下只铺了一层薄薄的杂草，下身血流不止，但她脸上挂着的却是解脱的笑容，一滴泪从眼角流了下来。在她身边，只有一个同样穿着邋遢的女子，她正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这个婴儿是个父不详的女婴，就连母亲也是身份不明的人，她只知道她姓梅。
抱着女婴的女子正嚎啕大哭着，原本她就是不大的年纪，过了年也才刚及笄，出生于乞丐堆里，长大也生活在乞丐堆里，自从遇见眼前的妇人才备受照料，虽然仍过着乞丐生活，但她却是很满足。
但今天，她的温暖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不哭不闹，正睁着眼睛看着她。她看着孩子天真的眼睛，又哭了出来。
这个不哭不闹的女婴就是我们的孟十九，而这个女子是初一，出生于乞丐堆里的她，是直接按着日子取了名，大年初一生，便名为初一。孟十九出生后，小眼睛首先看到的是正哭得伤心的初一，然后瞟了瞟房顶和周围，从她可见的现实情况来看，她这一世的生活，应该是糟！透！了！
孟十九：我去！这是什么凄惨开场！我不会是被阎王和司命给坑了吧！
初一哭了一会儿之后，哑着声音跟孟十七说：“对不起，你娘没有了，对不起，都是我没有银子，请不到稳婆，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本来说好今日要一起去看上元节灯会的，呜呜……呜呜……”
“梅姐姐，你说好的要和初一一起去的……”
“梅姐姐，你知道吗，你说今日天没准会放晴的。天真的放晴了呢。”
“你醒来啊，我们一起去看灯会。”
“梅姐姐……梅姐姐……”
慢慢地，初一安静了下来，她怕把孩子放在一边冻着了，就将孟十九用破布绑在了自己胸前。之后，她将梅姐姐身上的血仔仔细细地擦掉，将她的遗体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初一胸前绑着孟十九，背起梅姐姐，朝破庙外的树林间走去。
这间破庙是在城西比较偏僻的地方，因为平日里闹鬼的传言，几乎很少有人来，哪怕是乞丐们也不愿在此处落脚，生怕被这里冤鬼缠住，无法转世投胎。
他们不怕死，怕的是失去下一世。他们把所有今生无法实现的美好期盼都寄托在了下一世。
对他们来说，这一世再苦也没关系，至少还有来生啊。若没了来生，连盼头也没了呢。
来生，光听起来就那么美好。
孟十九一直观察着初一，她知道初一口中的梅姐姐就是她此生的娘亲，但是却因生她难产而死。孟十九觉得初一年纪虽然不是特别大，但看起来很坚强。
不知道走了多久，初一好几次差点摔倒趴在地上，只能腾出一只手撑在地上，这只手早就被尖锐的碎石戳破了。
直到走到空地，初一才把梅姐姐放下，让她能够“坐靠”着树，然后把绑在胸前的孟十九移到背后。她在四周寻了一块石头，找到一块原本就凹陷下去的地，蹲下来开始挖。
这么多天来，连绵的雨让泥土变得黏糊起来，初一双手都沾满了黏糊糊的泥巴，但对初一来说，这都没有什么。或许她该庆幸这地至少没有那么坚硬、没那么难挖。
孟十九一直不哭不闹，安静极了。她真切地感受着人的悲伤，在地府呆了百年，听了那么多哭哭啼啼的故事，远不如此刻的触动大。
刚感触完，她又想到了：活了那么久，最近这一世两世，怎么都跟坟过不去。
初一一直在挖着，累了就稍微蹲着喘口气，石头用累了，就换粗树枝，粗树枝用累了，就又换回石头。
慢慢地，夕阳西下、暮色起，丰城里灯火亮了起来，是花灯节开始了。灯火满城，喜乐一夜。特别是刚喜得小公子的秦府不仅热热闹闹地过上元节，还将年前就赶制好本来出售的小灯笼，免费送给城里的孩子们，一时间秦府门口好不热闹。
而在这里，初一还是在挖着泥，也没有照顾到孟十九。
“咔嚓”一声，初一手中的粗树枝断了，她静默了一下，将头埋在膝盖间，不争气地哭了。她这才想到孟十九已经一天没有声响了，急忙将破布带解开，把孟十九抱在怀里看看。
这时的孟十九已脸冻得发紫了，双眼紧闭。
初一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边还没有挖好的坟，一边是快要熬不住的婴儿。
初一抱着孟十九坐在梅姐姐身边，“梅姐姐，你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好吗，求求你，求求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你教教我好吗……”
可再也没有姐姐温柔地摸着她的手说“放心，梅姐姐帮你解决”了。
她继续对着梅姐姐说：“你的孩子，我不知道叫她什么，今天是上元节，我叫她十五好不好，我也不会取名字，就按日子给她取名。我知道取得不好，等以后十五长大了，再让她自己取个喜欢的名吧。你说好吗？”
孟十九此时已经被冻晕过去了，不然她又该吐槽了。
初一感受着她微弱的心跳，抱紧了孟十九，希望能够给她一点温暖。
“小十五，我是初一，我只有你了，你要活下去，你娘亲会保佑我们的。你再等等我，乖，对不起、对不起。”
说完，她又将孟十九，也就是小十五绑在了身后，继续挖。
夜渐深，花灯节人渐渐散去，各自归家。
初一终于挖出了一个浅坑。她将梅姐姐妥善安葬后，在她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梅姐姐，谢谢你的照顾，之后我会像你待我那样，好好照顾小十五的，你放心。之后我也会带小十五来看你的。”
跪拜完梅姐姐，初一就急忙赶回城西的医馆，因为小十五已经气息微弱了。
初一抱着小十五摸着黑前进，其实她已经很累了，很想睡觉，但是她担心她一停下，就会睡着。
她不能失去十五。
此时的丰城一片寂静，只余远处传来的打更声，还有数不清的花灯蜡烛内芯燃烧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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