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何紫翔书
张岱
昨听松江何鸣台、王本吾二人弹琴。何鸣台不能化板为活，其弊也实；王本吾不能练熟为生，其蔽也油。二者皆是大病，而本吾为甚。何者？弹琴者，初学人手，患不能熟；及至一熟，患下能生。夫生，非涩勒离歧、遗忘断续之谓也。古人弹琴，吟猱绰注，得手应心，其间勾留之巧，穿度之奇，呼应之灵，顿挫之妙，真有非指非弦、非勾非剔，一种生鲜之气，人不及知、己下及觉者，非十分纯熟，十分淘洗，十分脱化，必不能到此地步。盖此练熟还生之法，自弹琴拨阮，蹴鞠吹箫，唱曲演戏，描画写字，作文做诗，凡百诸项，皆藉此一口“生气”。得此生气者自致清虚，失此生气者终成渣秽。吾辈弹琴，亦惟取此一段生气已矣。
今苏下之人弹琴者，一字音绝，方出一声。停阁既久，脉络既断，生气全无。此是死法，吾辈不学之可也。吾兄素以钟期自任，其以弟言为然否?
诚如张岱所言，操缦安弦，不患不熟，所患者，乃既熟而能生，如人吟诗，时时涵咏，每有新意出，则应之以弦，度之以曲，日臻化境，岂仅以机巧为炫？
是以手挥五弦易，心摹沧浪难，假以时日，何愁不谙？然生气一种，持之殊难。倘失之，必有油滑匠气，终成渣秽。非弹琴一道，但凡艺文之域，谁曰不然！
余为人师，虽不能为弦上之声，然亦每以“生气”自警，经典之谈，务求出新，书不敢一日不读，文不敢一日不作，淘洗脱化，唯恐失之，体贴揣摩，中心惕然，盖亦为练熟还生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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