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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年的腊冬,雪下得很大很大,麦子给盖上一层又一层的棉被,整片豫南大地,白芒芒像铺上了白缎,天放晴后,几只老鸹站在枝头叫个没完,世界一片孤凉。
月亮撒下银白色的光,倒影着皑皑白雪,犹如白昼。
给几天没进食的聋爷,喂了一碗面糊后,我和奶奶踩着冰雪回了家。
翌日晌午,太阳暖暖地呵护着每个阴冷的角落,不管是老人小孩都跑出来,沐浴太阳的光芒。
聋爷佝偻着腰坐在板凳上,干瘪的皮肤紧贴瘦小的骨架,形如僵尸,让人心生畏惧。紧握的双手交叉在袄袖里取暖,深邃的眼眸看向化粪池的孩童,充满了羡慕和无奈。
“聋爷,气色不错吗?能出来晒太阳了。”
“亏了妮子和奶奶的面糊,我感觉身子骨又有力气了。”
“小事一桩。”
“啊,啊……聋爷,你,你能听见我说话?”我只是礼貌性地打声招呼,没想到他竟然听到了。聋爷年轻时杀过鬼子,耳朵被炮炸聋了,和他说话,从不敢奢望能得到回应。
“是的,不知道咋的,今天耳朵特别聪明,捂着帽子,还能听到妮子的声音。”我看了看鬼子一样的绒帽,把头包得严严实实,是我都听不到声音,他一个聋子居然听到了。
……
屋檐下挂着晶莹的圆锥,像冰棍似的,我忍不住取下一个,伸着舌头舔了起来,冰的我舌头直发麻。
“妮子,别舔冰棍,会拉肚子的,我这有糖,拿去吃吧。”瞎奶一手杵着拐杖,一手拿着凳子,弯着腰从屋里出来。我立马蹦到瞎奶面前,用手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动。
“别晃了,妮子,把瞎奶的眼都晃花了。”瞎奶很慈祥地看着我,放下凳子,从口袋里掏出几粒糖给我。
“瞎奶,我都多大了,你还给我糖吃,不吃。”我娇嗔地打趣着瞎奶。
瞎奶对我可好了,她的口袋总有吃不完的糖,只要碰到我,就掏给我吃。不光是我,我爸爸,我爷爷,小时候都吃过瞎奶从口袋里掏出的花生瓜子。
“不管妮子多大,在奶奶眼里都是小孩,你爸爸还吃你瞎奶的糖,给你吃你就吃。”聋爷有点嗔怒。我吓得赶忙接过瞎奶的糖,塞进嘴里。我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聋爷,他的威严总让我胆寒。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瞎奶不瞎了,聋爷也不聋了。”我疑惑地挠了挠脑袋。
瞎奶和聋爷默不作声,看着我微笑,笑容可以融化冰雪。
……
聋爷和瞎奶风风雨雨走过了一个世纪,一生无儿无女,我爷爷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们相差二十岁。
听说当年,太祖生了几个孩子,都夭折了,成人的只有聋爷。聋爷二十岁出头,在父母的安排下,与素不相识的瞎奶拜了天地。新婚不久,聋爷被国军抓去打鬼子了。那个时候,日本人占领了中国大半河山,上了战场,没人能活下来。我太祖肯定聋爷会死在战场上,就又生了我爷爷。
他们都劝瞎奶改嫁,可瞎奶倔强地非要等聋爷,她每天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跳望远方,希望能看见聋爷的身影。
解放后,大家都心知肚明,聋爷是不会回来了,瞎奶也彻底地绝望了,眼泪不停地流,一直流到瞎。
看不见的瞎奶,仍然摸索着每天去村口,等瞎爷回家。也许是瞎奶的真诚感动了上天,聋爷真的回来了,可是瞎奶再也看不见他的模样,只能用手扶摸着聋爷沧桑的脸颊。
聋爷回来后,不但聋了,命根子也废了。听聋爷说,他是和鬼子拼刺刀时,被鬼子踹倒在地。鬼子举起刺刀,便刺向他的肚子,他本能地用脚往后蹬,鬼子没刺到肚子,却刺到了命根子。惊恐之余,他摸到了尸体上的一把匕首,狠狠地刺进了鬼子的头颅,鬼子惨叫着倒在地上,聋爷捡回了一条命。每每说起这事,他都会自豪地比划着,如何将匕首刺进鬼子的头颅。
聋爷不愿让瞎奶跟着一个废人,帮瞎奶找了户好人家,可瞎奶宁死不从,聋爷只好作罢。此后,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完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
太阳照的人暖洋洋,瞎奶解开头上的围巾,依偎在聋爷怀里,披散着银发让聋爷给她捉虱子。看着他们相濡以沫的温馨,我流露出羡慕的表情。
午饭,我给他们每人打了六个糖水鸡蛋,聋爷还倒碎了两个苹果,一口一口地喂给瞎奶,我从没见过他们吃这么多。
晚上,我把白天的事告诉了奶奶。奶奶很难过地说:“你聋爷和瞎奶可能不行了,这是回光返照,是阎王爷勾魂前的施舍,让他们最后一次享受人间的快乐。”
我急得快要哭出来:“那我们现在赶快去看看聋爷他们吧!”
“不用了,不要去打扰他们,让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安安静静地去另一个世界吧!”奶奶很悲伤,我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天亮后,奶奶就让我去找一道仙,让他打副大棺材,并带一些“盖脸纸”回来。
“为什么不打两副?”
奶奶没有说话。
去了聋爷的屋里,果然,和奶奶说的一样。聋爷和瞎奶穿着大红袍安详地睡在床上,中间还有一个布娃娃,和墙上贴得一模一样。他们十指相扣,怎么掰也掰不开,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奶奶让打一副棺材了。
奶奶把“盖脸纸”盖上去,聋爷和瞎奶就这样,安静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出殡那天,没有哭喊声,只有一道仙敲打着锣,打一下喊一声:
“路上好走耶!”咚咚……
“阎王爷耶!”咚咚……
“给条好道耶!”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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