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北方的小城的冬天如约而至,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姜野站在窗边向外望时,呼吸能让玻璃上呵成一层模糊的纸,姜野伸出手指,一笔一划地写着一个名字。
“陆时”
听到开门的声音,连忙胡乱地把名字擦掉,若无其事地继续望着窗外,执拗地不想回头看那个女人一眼,顾萱将手里买的热馄饨放在门口的桌子上,刻意地压低了声音:“姜野,给你买的饭……趁热吃了。”姜野固执地不说话,依然定定地看着窗外,仿佛屋子里小心翼翼的女人、桌子上冒着热气的馄饨都与他无关,他才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这样明显的抽离。
这一年顾萱消停了不少,她开了一家水果店,每天起早去卖水果,夜深了才回家,将没卖完的水果带回家,如果今天生意好,甚至会淋上酸奶,给深夜复习的姜野吃。姜野最初不愿意接受这种挤出来的施舍,尤其是一想到涂着红色的指甲的手费力清洗的样子,他都会感到恶心,不遗余力地表现着恶心。
但每一次陆勇看到顾萱像一个母亲和妻子的样子,都会不自觉地笑,一边笑一边讨好地看着她,一堆丑陋的褶皱堆在一起,像极了角落里地一摞摞旧报纸,无用的过时地卑微地堆放在那里。这时候的陆勇真实地幸福着,有时还会为家里从未有过的温馨氛围呛得流出眼泪。
于是后来姜野决定成全父亲的感动。
姜野仔细地看了看顾萱的脸,意外发现顾萱眼角也有皱纹了,如果不是厚重的棕色眼影遮挡,皱纹会更明显的展现出岁月的割裂,她眼角的皱纹也像是堆积在一起的旧报纸。
但是旧报纸和旧报纸也是不同的,有的旧报纸只能用来做擦玻璃的废料,而有的却只能用来做精美花束的包装纸。显然,姜勇是前者,而顾萱则是后者。
姜野曾经问姜勇:“爸,你怎么会娶顾萱那样的女人呢?”
姜勇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迎接儿子突如其来的质问,一时间竟手足无措,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让他想要逃走。
姜野捕捉到了他的局促,得意地追上:“为什么不离婚呢?”
姜勇看着儿子居高临下的得意模样,就像是被剥光了的人,在露天的处刑场,尊严被一刀一刀地凌迟,他理解姜野的得意和追问,姜野想让他亲口承认:
这段人生的失败。
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失败。
但是这些恰恰是姜勇不能告诉他的。
05
圣诞节到了,市高便利店门口摆出了几棵圣诞树,在寒冷的北方的冬天,绿的格外明亮树上挂满了亮晶晶的小礼物和小袜子,仔细看还有几枚圣诞老人的胸章,摇摇晃晃地在树上迎接新年。
在一年的尾巴,姜野有一个甜蜜的小秘密。
圣诞节,也是陆时的生日。姜野甚至常常会想陆时就是上帝带给自己的礼物吧,让自己扭曲惨淡的人生也多照进那么一点光。为了这一天姜野已经准备了一个月,他偷偷攒了一个月的午饭钱,想在圣诞节这天给陆时一个浪漫的生日礼物。
他甚至主动地和顾萱说了话,虽然只有漫不经心的一句:“哪里有卖口红的?”
顾萱愣了一下,在确认姜野是在和自己讲话以后,哽咽着支支吾吾地说:“天和超市对面的化妆品店有……”她还想再铺陈几句,想把关心一股脑地倾泻出来,但被姜野没给她多余的矫情,“知道了。”
冷静、礼貌又疏离。就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既能清楚地看见彼此,听到彼此的声音,但永远无法靠近亲近。
想要赶快逃离这个诡异的共处空间,姜野胡乱地搭上外套,向化妆品店走去,姜野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精致的香气让他有一些不安,但摸了摸兜里的足够有底气的钱,他又自信了一些。
“阿姨,有什么口红卖?”
“买什么价位的啊?”柜台的阿姨上下打量着姜野,漫不经心地问。
“嗯……要最好的吧。”
“最好的啊?呵,那就那只mac,170块。”
那只被阿姨叫做“魅可”的口红,小小的黑色的一只,乖巧地躺在柜台深处,皱皱巴巴的包装壳上甚至已经结了一层浮灰,看上去很久没有人拿出过。
“阿姨,这只就是最好的吗?”
“就这一支,我说你到底买不买啊,不买就赶紧走别问了!”不满地努了努嘴,转头去擦拭柜台,不再理他。
“就要这只吧,给钱。”姜野对女人不屑的态度很不满,他不允许任何人侵犯他自尊的领地,一旦有人踏进一步,要么是他用各种方式将他们赶出去,;要么是他自己逃回去,将自己锁起来。
对待顾萱是前者,对待陆时是后者。
女人一把接过钱,油腻的挤出一个泛着金光的笑,把在柜子深处的口红拿出来仔细擦了擦浮在包装上面的陈年灰,装在了粉红色的小盒子里,又绑上了精致的蝴蝶结,任何一个少女都会动心的那种。
想了想又说:“小伙子,阿姨再送你一只唇膏吧,镇上的小女生都用这个呢,可好看了,原来阿姨少八块都不卖,免费送你了。”
姜野拿走唇膏和口红,头也不抬地就走了,就像看到丑陋下垂的乳房,急促的北风吹的脚步都轻盈了许多。
回到家,姜野将唇膏塞在了枕头下面,不打算把它也一并送出去,在他心里,那种廉价的赠品配不上他的陆时。
06
终于到了圣诞节当天,学校为了让高三学生减压,决定各班举行一个小型的圣诞晚会,说是圣诞晚会,其实就是几个同学上台表演几个节目,台下的同学聚在一起吃一吃零食,聊一聊天,一个半小时的放松之后还要迎接月考。在考试高压刺激下,有同学已经默默拿出课本开始复习,在市高中的重点班有一种可怕的共振,这种焦虑会不断传染,每个人都拿出课本,最后还一定会吐槽学校不让他们放松休息,但谁敢休息呢?你走的慢一点,就会被后面跑步的人追上。
陆时也在嘟嘟囔囔地背着《阿房宫赋》,但一听到那个名字,她立刻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拄着下巴看着前面。
拿着白木吉他的,穿着白毛衣牛仔裤的,坐在讲台桌子上的,看着她的,发着光的姜野。
少年清澈细腻地唱着:
“喜欢你 那双眼动人
笑声更迷人 愿再可轻抚你
那可爱面容 挽手说梦话
像昨天 你共我 ”
少女红了脸。
唱完之后,姜野拍住了吉他所有的弦,突然的安静使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讲台上那个紧张的少年。
“认识你越久,越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块清喜的泉,每当我走到山穷水尽之时,你恰好地出现,又像一颗星,点亮我所有的孤妄和阑珊,像生长的风,像过目不忘的萤火。我将所有的勇敢作为赌注。陆时,生日快乐!”
班上很安静,大家继续低头看书,没有起哄没有鼓掌,大家都悄悄地观察着班主任,等待一场风波的来临……这时候的陆时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颤抖。
后来的姜野才明白,那天的陆时为什么哭的那么厉害,而当时的他还满心欢喜的以为陆时是因为感动和害羞,所以当他面对班主任的巴掌和严厉的质问时,内心依然是甜蜜的。
“你这是要做什么?还有半年高考了。你这个时候搞什么?”
“我表白。”
“我跟你说,姜野,你别以为你成绩好就可以为所欲为,你知道这件事影响有多恶劣吗?现在全年组都知道你的光辉事迹了,校长已经来找我两次了,让我必须处理好这件事,要不就交给他亲自处理!你说怎么办吧……”
“我无所谓啊,但是和陆时无关,喜欢她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以为学校领导不知道啊,教导主任都看见多少次了,中午你们两个天天在一起,教室里就只有你们两个,这是非正常接触你知不知道?是怕影响你们心情,你倒好,还越来越猖狂了?”
姜野低下头,幽深的眸子看不出什么情绪。
班主任接着说:“你停课三天,回家吧,周五再来上课。”
姜野回到教室里收拾东西,从他刚进教室就一直盯着陆时,看着她依然红红的眼眶,微微颤抖的肩膀,路过时依然能闻到好闻的薄荷的味道。回到座位上,他把那只危险的“魅可”塞进了她的书包里,还有一封带着温度的信。
但直到放学,他们都没说一句话。
回到家,顾萱给他开完门,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姜野心里一团糟,并不想再看她一眼,于是绕过她,径直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姜野,谢…谢谢你!”颤抖地试探着。
姜野回头,一脸困惑地看着顾萱。
“谢谢你记得妈妈的生日……那个唇膏真好用……”
顾萱难得给姜野收拾屋子,一翻开枕头,就看见了那只简陋包装的唇膏和一张小纸条“生日快乐!”皱皱巴巴的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后面还有划掉的几个字隐隐约约看不清。这两样东西一起安静地躺在枕头下,没想到会有人发现。
姜野没说话,点了点头就回了房间,翻开枕头就明白了刚刚顾萱的感动。
现在的姜野就像被脱光的人被一把丢在了雪地里,羞愧、无助又寒冷。那只唇膏是口红的廉价的赠品,那张纸条是写错的废弃的版本,这两样东西一起被放在了他不愿回去的家里。一切都是姜野遗弃的,企图抽离的,是他人生最想要丢弃和掩盖的。而这些被一个他同样想要远离的人小心翼翼地珍藏着。
姜野一想到顾萱那句试探的“妈妈”,心里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捆绑住,喘息不得。他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入睡的,只记得外面的星星亮的刺眼。
之后的三天姜野还是每天背着书包出门,然后找到一家网吧,在此起彼伏的吵骂声中一声不响地学习,镇上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呆很久还不需要花很多钱的地方,他就像一个倔强的树枝,立在一滩淤泥中。
多年后他仍然十分感谢班主任的隐瞒,或许这更多是知道他家里状况后的同情,但姜野不愿意承认同情,他只觉得是班主任对一段爱情的尊重,他甚至感谢送他唇膏的女人。
那天之后,姜野和顾萱的关系似乎缓和了许多,虽然姜野表面上还是冷冰冰疏离,但有暖流在冰面下静静流淌着。
“姜野,早饭给你放在桌子上了。”
“姜野,今天给你做了酸奶香蕉。”
“姜野,你试试我给你新买的外套,合不合适呀。”
“姜野,房间给你打扫好了,袜子不要乱丢呀。”
顾萱自顾自地对着姜野倾倒着自己的关心,这几天来的爱比过去十几年的总和都要多,姜野有些不适应但却没有辜负这种弥补。
可是第二天陆时就转学了。
从那以后,陆时这个名字就像一个泡沫,透过泡沫他看到了五彩的光,但泡沫破裂后就蒸发了,连水印都消失的很快。姜野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仿佛他的陆时还有那个勇敢地弹吉他的少年都只是一场梦,他将全部的自己都放在了高考和学习上,在外人看来似乎是因为他肩负着姜勇全部的期望,他赔不起失望。
07
日历在一页页的撕扯吵闹中翻过,热闹的人永远热闹,冷清的人永远冷清。即使在一座小小的小镇,人们的悲欢也并不相通。老李家的儿子终于娶到了媳妇,老吕家的小女儿又离了婚带着孩子回了娘家,隔壁家的张大爷去世了,小宋家又生了二胎……我们都是生活的局外人,冷静地旁观。
顾萱疯了。
这条消息在镇上吵闹了一阵但很快被生活的琐碎淹没,他们连春耕都没有忙完,哪有心思理会一个疯女人。
张大军消失了,留下了疯了的顾萱和一张未完成的叫《忘忧草》的画,画中的女人穿着黑色的裙子,露出半个乳房,在黑纱后面若隐若现着,艳红色的指甲放在锁骨上,仅仅是未完成的半幅画就带给人致命的诱惑。
疯了的顾萱倒是没有了平日的嚣张跋扈,整个人温顺乖巧了许多,听话的像是一个小孩子,姜野帮她洗掉了艳红色的指甲,又将它修剪的短短的,顾萱顺从地开心地笑着,任由姜野摆布。
顾萱疯了以后,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
姜勇和姜野一起照顾一个小孩子。
日子平淡乖巧地过着,顾萱平静,日子就平静。在最后备考的日子里,姜野很平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大家都觉得是现在乖巧的顾萱和转学的陆时让他能够最后为外面的世界送上自己全部的真诚。
高考那天,姜勇特意请了假从早上精心准备早餐到借了一辆摩托送姜野去考场,顾萱仿佛知道今天是姜野重要的一次机会,从早上就一直围在姜野旁边,哼哼唧唧地不走,最后神秘兮兮地塞给姜野一块手纸包裹的东西,姜野费了好大劲打开一看,是一块西瓜味的水果糖,应该是上次王婶来串门时给她的。姜野笑了一下,把它带进了考场。
出成绩的那一天,姜野守在电话旁边,等待着晚上八点钟的到来,闹钟一响,他立刻跳起来拨通了电话,呲呲的电流声让他坐立难安。
“您的总成绩为六百七十二分……”
姜野激动地甩掉电话,一下子跳到了沙发上,对着一旁等待的姜勇喊出来:”爸,我能去浙大了!”姜勇的反应倒是有一点平淡,没有想象中的老泪纵横,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就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子里,在一旁吃糖的顾萱倒是对着姜野手舞足蹈来表现自己的兴奋。
姜野明白,他必将渐行渐远,他离目标也越来越近。
临行前,姜野冷静地可怕,他走进房间,将自己的日记撕掉了几页,仿佛将这段经历从自己的人生轨道上删除,在没人知道的未来,他依然是那个阳光向上的少年。
08
在去浙江的火车上,有几个农民工模样的人在车窗外向里面爬,显然这些人没买到票又不得不回浙江务工,他们背着破旧的行李袋,努力地向上爬着,列车员们一脸厌恶地向下推着他们的手,而姜野则毫不犹豫地拽着几个农民工的胳膊,帮他们翻过车窗。
对于一切向上爬的人,姜野都本能地帮助。
在那辆列车里,少年抛弃了他所有的肮脏的过去,奔赴着美好的前程,他知道陆时正在浙大等着他。
而在家中的姜勇,在垃圾堆中看到了被姜野揉成一团的日记纸,上面的字撞击着他的眼睛:
“我爸爸对我真好,他给我买了吉他,还送我去吉他班学习,但我看见他又在补袜子了,他已经很久没买过新袜子了。”
“今天又听到有人骂顾萱,我恨她!为什么我的母亲带给我的就只是耻辱?我的父亲为什么那么无能?”
“今天张婶告诉我顾萱原来是卖的,后来被我爸爸强迫着买回镇上才生了我,张婶说到一半就不说了,我给了她二十块钱她才告诉我,我爸爸买回她时,逼着她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
“我今天看见顾萱脱得半光让张大军给她画画,他还说萱就是忘忧草,可真恶心。然后张大军非得亲她,她不愿意,他就打她,然后我就用铁棒把张大军打死了,他的脑袋和胸口都瘪了,哈哈,我就把他埋在他们家门口的树下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第一次杀人好爽。”
“顾萱疯了,还挺乖巧安静的。“
“我最讨厌被背叛了,去了浙大,我想再杀一次人。“
“我的光被偷走了。”
顾勇抬头看向外面,厚重的云挡住了星星,像是多种颜色交织在一起的画布,幽幽得看不出任何颜色。
谁都不知道错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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