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疫

作者: 底语叩 | 来源:发表于2020-01-21 13:24 被阅读0次

    已经很冷了,只有几度。木芙蓉还是很艳,叶子又大又绿,风一吹像无数带蹼的掌,在空中乱抓乱拿。有阳光的时候,它极力布置春景;有月光的时候,它便树影捂着花影自顾自婆娑。树下青石条砌的小屋坐东向西,矮矮的,一人以上才砌两排二三十公分长宽的小洞,算是窗口。冬天拿稻草一塞,不过风,保暖;夏天扯掉塞子,对流风,阴凉。毛山家的两头猪就养在石屋里。

    这一阵子,十里八乡的猪都死光了,养猪场的、农户散养的,大的、中的、小的,公的、母的,无一幸免。小户眼泪鼻涕乱流,猪没活过来;大户哭天无路哭地无门,还得雇卡车拉出去深埋、雇人挖坑、买消毒液……心疼一阵,肉疼一阵,猪瘟的发祥地遥不可及,望而徒劳;传闻炒猪团用无人机往大型猪场投放猪瘟病毒,没逮住,不了了之。哪个影子是始作俑者?都咬不下一撮毛来,继续痛。

    回过魂来,看看毛山家妖精一样的俩猪,吃了睡,睡了吃,得空还哼哼唧唧唱几曲,红头花舌,腰圆腿壮,就差长出长寿眉了;除了羡慕,就是好奇。有人说小石屋风水好,有人说石屋周围一定有植物或别的东西能防治猪瘟,还有人说毛山家的猪常常吃毛山妈割的野草……总之,俩猪成了被抹桌帕无意间揩亮的星星,在众猪落殁的时光里着实闪耀了一把。这是猪想象不到也不稀罕的,它们以为猪生即是如此。倒是突然多了很多两脚兽前来吱吱喳喳,让它俩开了不少眼界。

    可是毛山一家紧张了。据说猪瘟很邪乎,哈口气气儿都能沾上,那些家里公猪母猪成群突然没猪看的人却跑来看自家的猪,安的什么心?万一那俩猪也“那个”了怎么办?还有,活猪以稀为贵,凤毛麟角。将近年关,贼娃子蠢蠢欲动了,俩猪就两三万块,而且再加两三万也看不见活猪,难保没人惦记。所以,那条大黄狗的自由就不重要了,被拴起来守在猪圈门口:其一可以打个响声报个警;其二年关近了,狗肉也是招人稀罕的。那些靠飞毒针偷狗的贼人防不胜防,近百斤狗肉在山上路上乱跑,狗本无罪,长肉其罪,结局难料。真跑人家里来偷狗的,大概是匪无疑了。不过好像匪也遍地在跑,看看恨得牙痒痒心里诅咒他断子绝孙人家就是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万年兴旺发达的样子,望贼兴叹而已。

    木芙蓉一趟趟开,一趟趟落,始终不停地冒花骨朵。手掌般的叶子抓不住阳光也抓不住雨,倔强地伸展在天空里,仿佛掌叶的下头覆盖着无边的灾难,所以花才无休无尽,开得像一场灾难。猪再能哼哼也不可能哼过年后,猪瘟都死不了的猪最终会死在人的屠刀下,这样一来猪瘟似乎没那么可怕了。

    毛山爸暂住在猪屋隔壁的屋子里,每天睡前都去看看猪,狗也摇尾摆尾跟着他一起看,还听他念叨:“老子为你俩硬是瞌睡都睡不着哟。你俩要好生长,等红苕和苞谷籽吃完了就差不多了。”看完退出屋子,把狗轰进门后的狗窝,拿个大锁挂上锁好,一边准备睡觉一边继续唠叨:“要过年了,那些龟儿子不学好的青壮年都回来了,肝精火旺地只晓得偷鸡摸狗……”

    据说瘟疫流行而不死的人就永远不会害瘟疫,猪瘟不死的猪自然不会害猪瘟,这叫获得了免疫力。吃人瘆人,吃猪天经地义。以形补形,以意补意,瘟不死的猪吃了不至于长生不老,也说不上百毒不侵,但肯定是好的。毛山家不缺钱,亲友多且团结,外人想分一勺刨猪汤着实很难。虽说猪有其主,但自古以来觊觎他人财物者自有理由想入非非。对湾二大爷看见毛山妈背着猪草路过麻将桌的时候,大声说:“毛山妈,办个杀猪酒吧,愿意来的随个礼,尝尝不瘟肉。好东西咋能独享呢?吃独食过不了独木桥哦。”毛山妈还没表态,在场的立马一片声附和,然后陆续散去。丢下偌大个包袱,不知什么心思;肯定各怀心思。

    毛山家从来不摆酒请客,包括他家老幼兄妹生辰嫁娶,更别说什么小孩满月百天周岁呀,大孩乔迁升学成年之类的。实在值得庆祝的,也就一家二三十口子一块堆聚聚餐热闹热闹。他们家唯一一次摆酒就是他爷爷过世了,实在关不了门。很多人都抓住机会前来还人情,一下子就摆了六十桌,把毛家上下整懵圈了。之后再无请客之事。摆酒成风成魔成了恶俗成了利益团子都没毛家啥事,这下还有人主动要求摆酒,怎么摆?摆多少?啥时候摆?猪成了天上掉的馅饼,见者有份?毛家人买猪苗、一天三顿的喂养都不够资格全权拥有猪,不能吃“独食”。毛山妈纠结了。好像他们家有神猪不与乡邻分享很不道德;除了毛家,鼠摸狗偷都是道德典范。

    可是摆酒不是小事一桩,得预计人数、备菜、请人帮工,而人数首先就是个问题。尔后是时间,怎样才能让想吃不瘟肉的人都满意?林林总总数过来,没有一条能做到。这种被绑在道德战车上的无厘头憋屈不是皮薄耳软的毛家人能受得了的。毛山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那就再去麻将桌旁找二大爷:“二大爷,咱家要杀猪摆酒了耶。您脑子好使,麻烦帮着算算,多少桌合适呢?”

    二大爷来劲儿了:“我们家人肯定到场呀!”

    “是呀,都到场呀。”

    “吃了不瘟肉,就终身免疫不得猪瘟了。”有人哈哈大笑。

    “人遭猪瘟?人不就成猪了?那肉应该给猪吃,让它们终身免疫。”

    毛山没空听众人插科打诨,他看向在场的人:“不管咋吃,猪肉的事,大伙支个招呗!”

    众人安静了。一会儿,倒是有人开口:“就算这里的人都去,也不到两桌嘛。这个酒不好摆。真想吃猪肉,到时候自个儿去买呀,就算一斤50块,两斤就够了。吃席随礼至少得两百吧。”

    此话正中毛山下怀,他赶紧接茬:“这主意好!那就定了,卖肉。不就杀猪吗?哪敢让大伙随礼呢?各位接着玩,多赢钱哈。我这就回去准备。”

    杀猪那天,毛山妈真怕有人来买肉。买走个腿胛子家里人就不够分。但既然说了要卖,就得摆出来卖,所以临时木案板的一半摆满雪白嫩红的猪肉,另一半摆了绿油油嫩生生的各种鲜菜,被柔润的阳光照得好像开了一院春花,还有绿叶照拂。

    木芙蓉不紧不慢地落几朵开几朵,一簇白一簇红,掌叶倔强地伸着,似乎等人来买了猪肉就要抓走红绿灰的钞票。可惜天擦黑了都没人来看一看,肉摊的生意比做腊肉的季节还冷。这是毛山意料中的:50块一斤,跟牛肉一个价,吃完成仙差不多!谁还不对花冤枉钱有免疫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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