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海的女儿》

       今天的读书是从《安徒生童话》开始的。随意打开一页，赫然便是《海的女儿》。我有些怔忪，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召引。或许此时正是重读《海的女儿》的时候。

        这是一个关于爱情和灵魂的童话。

       小人鱼的爱情是从对人类世界的渴望开始的。虽然她的姐姐们也喜欢观看些新鲜和美丽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很快就不太能引起她们的兴趣，她们更渴望回到家里，享受舒服的生活。而小人鱼却不同。她似乎从小就与众不同。自从遇见王子开始，每次回家，她“总是感到更痛苦”。她向往着一个更加蓬勃的、光华灿烂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花儿会散发香味，鱼儿会唱歌，云朵发着光，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时而大笑，时而微笑”的美丽王子。在小人鱼遇见王子的夜晚，安徒生写道，“她觉得好像满天的星星都在向她落下，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焰火。”在描述爱情诞生的句子里，再没有比这一句更能激起我们心中动人的回响。  

       看不见王子的痛苦使小人鱼难以忍受，她努力游向他居住的宫殿，努力在暗夜里倾听渔夫们称赞王子的话。“她渐渐地开始爱起人类来，渐渐地开始盼望能够生活在他们中间。她觉得他们的世界比她的天地大得多。”

       读到这里，我想起了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小说里的女人对R作家说，“我的一生确实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你自己还没有进入我的生活，你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光圈……你所有的东西都很奇特，都是那么别致，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一想到这么多书，我心里不由得产生一种超凡脱俗的敬畏之情……在那天夜里，我还不认识你，我就第一次做梦梦见了你。”把这两篇文章联系起来，我们会惊异地发现，这样专注热烈的情感，一开始，似乎都起源于对一个全新世界的虔诚拜谒。

       在这样的孤独和幻想里，小人鱼的爱情潜滋暗长着，一天比一天更加强壮。沉默中不为人知的渴慕，有时比现实中纠缠不清的情爱，生长得更迅猛、更如火燎原。只因情感往往如此，越是克制而内敛，便越是摄人心魄。

       然而，让我们意外的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童话里，安徒生却又借老祖母和巫婆的口，早早预示了小人鱼爱情的悲剧命运。老祖母说，“只有当一个人爱你……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身上去，……但是这类事情是从来不会有的！”巫婆则说，“我美丽的公主，我还是会让你达到目的，因为这件事将会给你一个悲惨的结局。”

        不是带着对爱的未知的探求，而是怀揣着近乎已知的悲惨结果，小人鱼以一种“向死而生”的勇气，走上了王子宫殿的大理石台阶。安徒生，或许还应该加上叶君健，在此共同采用了“庄严”这个词。是的，在这个大理石台阶上，小人鱼“庄严”地失去了她自由的鱼尾。尽管在此之前，她已失去了她美妙的声音，告别了她的宫殿、花园和亲人。就像所有高贵而纯粹的信仰一样，爱情取走的代价，几乎是她原来的整个人生。

       小人鱼就这样走进了王子的生活世界，即使每次她的脚接触大地的时候，就像在刀尖上行走，即使她纤细的脚已经流出血来，“她仍然只是大笑，继续伴随着他”。神经末梢尖锐的痛楚完全不足以与心灵深处的沉醉与震颤相抗衡。她怀着至诚的信仰与热望，“我是跟他在一起，每天看到他的。我要照看他、热爱他，对他献出我的生命。”她梦想着人间的幸福与不灭的灵魂。

        然而，生活却往往比梦想更强大、更无懈可击。

       王子心目中那位拯救了他的好姑娘，“能够爱的唯一的人”，原来并不属于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庙。她恰好是邻国的一位公主，又恰好被王子的父母约定了婚姻。一切如同天作之合。比起小人鱼几乎需要付出一切代价才能换来争取爱情的机会，公主的幸福却仿佛从天而降。或许，安徒生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们，这就是生活，就是命运。

       美丽的王子此时满含欣悦地对小人鱼说，“你会为我的幸福而高兴吧，因为你是一切人中最喜欢我的人！”

       记得从前给小朋友讲这篇童话时，孩子们总是追问，小人鱼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王子呢？

       是啊，为什么不告诉呢？——因为爱情自有它的尊严与骄傲啊。索取、讨要，俯就、回报，这些，都不是爱情。

       安徒生不动声色地向我们揭示了爱情残酷的一面。小人鱼即使付出了一切，也不能使王子爱上她本身。爱情或许就是这样让人忧伤地无法对等。但安徒生也极其骄傲地向我们显示，即使以生命和灵魂为代价，小人鱼也永远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爱情本身。反之，王子与公主看似两情相悦的姻缘，他却暗示我们，那不过是一场彼此无知的误解而已。

       小人鱼离开王子的前夜，安徒生的笔端流泻出如此浓烈、深重而真挚的情感，让人感觉那些字字句句仿佛是从他心底呕血而出：

       “她知道这是自己看到他的最后一晚——为了他，她离开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美丽的声音，她每天都忍受着没有止境的苦痛，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的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同时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   

       如同老祖母和巫婆的预言，小人鱼的爱情悲剧似乎终于就此落下了帷幕。然而，用至诚的心去拥抱爱情和生命的人怎会一无所获呢？

        安徒生不会如此。他让我们知道，小人鱼固然没有得到人间的幸福，但却因真挚的爱，呼唤出内心无比璀璨的勇敢、善良与热情，从而炼就了一颗不灭的灵魂。安徒生告诉那些没有在人间收获幸运之爱的美好心灵，去做“可能做的一切善行”，去“散布健康和愉快的精神”，去“分享人类一切永恒的幸福”。爱的最好意义或许不是占有你所爱的那个人，而是携着这由爱而生的勇气、坚定、热诚、善良与慈悯，投向更广阔的世界，投向更辽远的远方，投向无数同样需要帮助与救援的人生。

       真正的爱情或许会因求而不得而使人坠入痛苦的深渊，但它同样也会召引出我们生命深处最强大的力量，使我们变得尽其所能的美好。如同永远的小人鱼。